周凌云
周凌云,汉族,1963年10月出生,沙镇溪镇人。中国作家协会会员、中国诗歌学会会员、湖北省作协全委会委员、湖北省书协会员、宜昌市作协副主席、宜昌市散文学会副会长、秭归县作协副主席。出版散文集三部:《鹰走峡江》《诗意村庄》《屈原的村庄》,与人合著诗集《合欢树》、随笔集《诗魂余韵》。2019年长篇散文《屈原的村庄》获宜昌市第七届“屈原文艺创作奖”。
“文学当随时代,文学发出的是时代的声音。我生活在一个伟大的新时代,也经历着前所未有的伟大事业,应竭尽所能为之呐喊和讴歌?!蹲ご寮恰反サ纳艨赡苁俏⑷醯?,但是它记录了这一个时代的某一个村庄和某一群小人物,记录了时代留给村庄的印记,我感到足矣。”
——周凌云《驻村记》后记
周凌云散文集《驻村记》
秭归是屈原故里,有“中国脐橙之乡”和“中国诗歌之乡”的美誉,也是新时期扶贫开发重点县。周凌云作为生活在这片土地上的一名文艺工作者,也时常有驻村帮扶的任务。同时,身为作家的他,还有着作家的敏感,一直保持着用笔记录的习惯。在村庄推进扶贫工作的这些年,他笔耕不辍,已经先后出版《鹰走峡江》《诗意村庄》《屈原的村庄》等散文集,《驻村记》是他最新一部心血之作。在这部作品中,他用朴实而又诗意的语言记录着村庄的山水、人事及精准扶贫后的沧桑巨变。他的文字是深深扎根在村庄的泥土中的,因此饱含情感,弥漫着芬芳。
如果茶峒镇是沈从文的边城,庵赵庄是阿城的边城,那么峡江村应该是周凌云的边城。不同的是,周凌云的边城少了几分闲适与浪漫的色彩,更多的是现实生活的酸甜苦辣。农民们栽下一棵棵橘树,种下一坡坡粮食,同时也播下了来年丰收的希望。在期盼收成的日子里,他们担心气候变化、担心销路不好。当货车载着农产品出发,行驶在新修的公路上时,前往的是美好生活的方向。他们都是努力生活的奋斗者。作者通过写下的一群小人物,讴歌了一个大时代。
《驻村记》精彩选读——
村庄里,花儿实在太多了,比人至少要多一千倍。我睁眼、闭眼,花香都会袭来,知名的、不知名的,都会进入我的梦境。每一朵花都熟悉我,我也认识每一朵花,每一种花香,都是我心灵的袅袅颤动,是我的诗眼和寄托。村庄就是一朵花香?;ㄏ阊咀盼遥叽宕?,我又把淡淡的馨香,送到各家各户。
对村庄有了感情,一花一蕊一阵花香,都是我情感的存储,思念的流动。我不知道自己什么时候会离开这个村庄。刚来时,大大咧咧,会和花儿们打个招呼,但有时候,花儿也成了“灯下黑”,被自己忽略了。但是哪一天要走了,向每一朵花儿告别时,我想自己肯定会心绪凝重,肯定会心生依恋。我要低着头颅向她们致敬,抚摸生长在大地上的她们。我对花儿有感恩之情。像鱼腥草这样的,拃把高,和野草没有区别,老了,会在头顶举一朵白白的花,但是在她茎叶鲜嫩的时候,让我食用过,她给了我美味和精神。
花儿开得鲜艳,自然会招蜂引蝶。蝶儿在花上忙碌,弹弹跳跳;蜜蜂采花酿蜜,更是让人尊敬。柑橘花儿开放时,满村庄都是,洁白无瑕,铺天盖地,香气弥漫。这片土地上,柑橘花儿最稠,蜜蜂也最忙碌,酿的柑橘蜜,农户也做成了小产业。
近来村里重视花儿了。村两委对花事有了安排,将坡上、岭上那些闲散地,撒上了花籽,让定期开放的花朵,与零零星星的野花,相映成趣。花儿是村庄的脸面。每个人看到花儿都开心,诗意、乡愁和对美的痴迷、对村庄的爱,都会油然而生。公路两边再不打除草剂了,栽上花花草草,公路也镶上了花边。汽车在奔驰之中,一路都有鲜花相伴。
村里的花哥有大动作了。他回乡创业,把农户废弃的田,流转了几百亩,发展花卉产业,建了“花花农场”,种上黄金槐、月季花、紫薇、玫瑰、玉兰、三角梅,等等。他与几十家农户联手干。起初大家都犹犹豫豫,种花儿能够种出个啥名堂呢?跟着干了些日子,心里踏实了,明朗了,谁抓住了花,就抓住了好事。花哥的目光比别人盯得远,城市园林需要花,人人也爱花,户户都养花,乡村振兴更需要花儿来铺上锦绣。他看到了花儿的前景。
我到花哥的“花花农场”聊天时,天色暗淡,没有阳光,他栽种的大片的玫瑰花,却把我的眼前映红了?;ǜ绲恼飧雠┏≡绦钭挪挡欢ň驮谀囊惶?,花儿们会再造一个更美的村庄。
一只手的坚强
我多次去走访高建强,没遇见。
村支书说:“白天一直在地里刨,黑夜又睡得早,怎么能见得到?比我还忙呢。”
村支书掏出电话:“高坚强,整天看不到你人毛,天热死人的,赶紧回家抽根烟儿喝杯茶,扶贫工作队领导找你聊聊。”
我纠正村支书:“是高建强,不是高坚强。”
村支书说:“你会明白的。”
我听到村支书手机里的回音:“就回。”
我终于见到高建强了。一脸的汗,像刷了一层釉。右手畸形,鸡爪一样。我盯住他的手,他并没躲藏遮掩。他讲了小时候的遭遇:一岁的时候,冬天,在火炉边烤火,炉上正煮了一大锅猪食,从椅子上往下溜,不小心手撑到锅里去了,手烫伤了,村里的土医生上药时,把整个手都捆扎起来,从此手指和手掌成了鸡爪。干活儿不爽,做事不利索,是一只废手。
有时候,一个人的遭遇也会与另一个人的不幸相碰撞。高建强认识了福音,结为了夫妻。福音的遭遇在脚上。也是在一岁多的时候,坐火边,棉鞋烧着了,十个趾头全烧掉了。只剩下两片脚板。脚趾没了,也没了抓扣地面的力量,走路脚滑,摔跟头。最怕雨天。福音只能在家里做做饭,洗洗衣服,带带孩子。地里的庄稼活儿,搭不上手,高建强包了。夫妇俩同病相怜。困难时期,两人吃低保,也是贫困户,都是残疾人。
本来只有几亩田,种好就不错了。高建强就是心大,还要多种。有几户老人不愿种了的田,他要来,几个长期在外打工抛荒了的田,也要来。还有人主动把田送给他种,他乐颠颠的。农民就是要有田种嘛。他有二十多亩田了。这些田僻远,都挂在山坡坡上。不愿种的人,嫌田太远。二十亩田,全栽白花桃树,结的白花桃。
半夜就要起床。洗把脸,弄点吃的,只要路上看得见,就爬到山坡坡上去了。改田,栽树,除草,剪枝,打药,施肥,嫁接桃树,都是一个人干,一只手干。桃子树也要好好管理,不仔细些,两至三年就萎死了。每天都顺便将一包肥料背进田里。在田里干一个时辰了,太阳才从对面山上冒出来,鸡鸣狗吠之声也才热闹起来,也有那么几只船从江里驶过,把峡江的早晨惊醒。峡江的早晨实在是太美了。他没空欣赏。每天的活都排满了,比村干部还忙,比我走访贫困户还忙得多。每个人的光阴都是一寸一寸的,但是他的光阴密密匝匝,针扎不进,雨淋不透,整天扒在田里,挖挖刨刨,太阳有多大有多热,他不怕,他只怕雨,雨来了耽搁他的事情。他在地里搭了棚子,雨来了,就躲一阵,躲过了,又接着干。搭的棚子,还有个好处,一些工具可以放里面,免得扛进扛出,桃子成熟的时候,晚上可以躺在棚子里熬更守夜,防人来偷,一个晚上总要起来转几次,大声咳嗽几声。现在晚上不守夜了,家家户户都发展白花桃了,不会有人偷。当初只有高建强一户种桃的时候,确实有人来偷过。
白花桃成熟了,高建强又喜又愁。卖柑橘拖一个月两个月,不打紧,而白花桃要在短时间内卖掉,否则“票子”便打了水漂。高建强每天早上3点钟起床,将头天摘回来的桃子,装箱包扎,带上五六箱,坐上村里的面包车,运到县城去卖。赶到县城,天刚亮,正好也赶上买菜的一波儿人群。赶上趟了卖得快,没赶上趟,便慢。价格有时卖得好,有时也不行。高建强不怕城管的人,县长说过,高建强可以在城里任何一块地方卖。高建强明白,县长是在给他鼓劲,让他好好种桃子,还买过他的桃子呢。他也要感谢村第一书记,是他报告给县长,讲了他销桃的难处。桃子卖完了,高建强又要赶紧回家,到山坡上去摘桃子,为第二天卖桃子做准备。热天,桃子毛绒绒的,摘桃子时,弄得身上瘙痒难耐,凸起些疙瘩。背桃子也艰难,要从六七十度的坡上背下山,一步路,一身汗,一声长啸。走路大意了,脚下一滑溜,人会滚下坡去,桃子骨骨碌碌也会飞跳到江里去。一个下午,只能背两趟。
有人开车上门来买,高建强最快活,带个路,到田间让他们自采,省得自己亲自动手。桃子熟了,摘不赢,希望都开着车来,你采一篼我采一篮,三下五除二,了结了完事,不用天天跑县城。尾期,他不跑县城了,摆在公路两边卖,守株待兔。这是条穿村而过的公路,车子来来往往,有的停下来,付了钱,拎一袋走,高建强笑嘻嘻的,也有车呼啸而过,并不搭理他,他也不向车屁股后面吐唾沫。他没有压力了,桃子就要卖完了。每年囫囵卖到十万块钱,就差不多了。前几年,高建强卖了二十几万块钱。对我说时,可能还打了点埋伏。
种白花桃,发展小水果,是村支书擂的扶贫产业项目,发展庭院经济,吆喝家家户户房前屋后多栽桃树,增加收入,只要愿意栽种,苗子都免费送,还有产业扶持资金。支书大会小会上讲,嘴皮子磨出了茧,都懒洋洋的,觉得小水果成不了大气候。高建强种出了样板后,大伙儿才醒悟过来,纷纷效仿。高建强是村支书树的样板。扶贫大会上,村支书说:“高建强是个坚强的人,他不叫高建强,他叫高坚强,他凭一只手,一股子劲,一个强大的内心,硬是把小水果种出了大气候,他是个火车头,后面带动了一串串车厢。一串串车厢,是那些百来户人家。
高建强就是高坚强。
苞谷和甜玉米
我第一次到贫困户邦贵家走访,只见他胡子拉茬、一副青白色的倦容,贫血的样子,说话有气无力,穿着一身灰扑扑的迷彩服。他刚从苞谷地守野猪回来,把三只狗拴住。
邦贵憎恨野猪。不得不在晚上守护苞谷地。有两块地,被别人的田隔开,晚上两头跑。在每块田里,砍一棵树,搭一个架子,搬来被子,就躺上面了。其实也很少躺,只有在天将要亮的时候眯一下眼睛,囫囵睡会儿。每天黄昏,野猪就从林子里钻出来,有时野猪独自行动,有时组成队伍。邦贵点燃“野猪牌”炮仗,“砰”、“砰”、“砰”,在空中爆响,野猪吓退了,又逃回林子,躲避起来。天黑了,野猪狂奔乱窜,更加疯狂地糟蹋苞谷。邦贵使过很多手段,吼叫,打锣敲鼓,放狗撵咬。
邦贵养的三条狗,都饿得皮包骨头,不让他们吃饱,害怕它们多吃自己的粮食,白天锁在家门前,晚上带在苞谷地里,狗一叫,他就爬起来。三只狗,其实也没有派上多大用场,只是形式主义的空喊。野猪来了,狗躲得远远地吠,野猪也没把狗们当回事。但是邦贵有了这三只狗,可以给自己壮胆,打气,与野猪周旋,较量。
我见到邦贵的这一天,他在苞谷地里守野猪,已经五十天了。
三只狗,都对着我狂吠。此起彼伏。邦贵大声吼叫了一声,噤声了。狗,听邦贵的。我走进室内,只见一片狼藉,苞谷粒儿摊在竹席上,苞谷棒子堆了一地。朝天上仰望,楼板之下,也金煌煌的。他把苞谷棒脱了皮壳儿,挽了,束成一坨一坨,吊上去,悬挂着。他贮藏粮食不是装在柜里,也没放进袋子,而是贮藏在头顶上呵。头上就是悬挂的粮仓。这些悬挂的苞谷,就像星星和太阳照耀。邦贵感到暖和?;购茫却蠖际栈乩戳?,这都是拼命斗争来的。
第二年要收苞谷的时候,我又走访了邦贵。门前就一只狗了。这只狗更瘦了。看见我,仍然狂吠。两个伙伴死了。一只狗,吃辣的,被辣死了,另一只,吃咸的,又被咸死了。
我看到邦贵身体虚弱了。晚上在苞谷地守野猪,白天到卫生室打青霉素。打了一个月了。好一好,病一病,时间拖长了,成了“慢疲寒”。我劝邦贵不能这样干了。种几亩地,收苞谷才四千多斤,只能养两三头猪?;挂焯焓匾爸怼;崂鬯赖?。邦贵说:累死就累死!邦贵的表情告诉我,要与苞谷共存亡。
邦贵把金棒子脱成金颗粒,然后铺到门前的坝子上。一地的金子呵。闪闪亮亮。它让邦贵痴迷,我也喜欢看苞谷的灿烂金色。
邦贵种了一辈子苞谷。种苞谷上瘾,骨子里都是苞谷。是村里最勤劳的人。苞谷就是磨心,他一直围绕着苞谷转,一刻也不停歇。女人跟着劳累,常常被拖病。以至于中年便病逝了。
女儿是不会原谅父亲的,成家立业后,住进了县城,在县城打工,很少回村里看父亲。女儿心中有伤痕,有怨恨。小时候,也逼女儿下田种苞谷,承担了种苞谷的责任。母亲的早逝让她伤悲。
邦贵老了,孤苦一人,还在种苞谷。种苞谷和养猪,对于邦贵也算产业,但收入并不能达到脱贫的标准,这是我这个联村书记所操心的。又经常病倒,吃药、打针、住院,如果没有健康扶贫的政策,他将难以支撑羸弱的身子。我和第一书记找过邦贵女儿,希望她赡养。女儿不愿意,心中的气还没有消散。多次交涉,才签了赡养协议,每年给邦贵2000元赡养费,法律保障了他的生活。
村两委为邦贵评了“低保”,生活上有了些兜底保障。几笔账一算,邦贵还超出了脱贫的标准呢。我很高兴。邦贵是全村最贫困的户。他脱贫了,大伙儿都脱贫了。
邦贵还会不会种苞谷呢?
邦贵的女儿叫小芸。小芸在一家工厂打工,做甜玉米罐头。工厂需要大量的甜玉米呵,甜玉米有市场,价格比苞谷好。父亲的田能不能种甜玉米呢?苞谷改种甜玉米,收入会增加。有些农户荒废的田也可以流转过来种呢。高山,大片大片的田都荒废了,年轻人都到城里打工,留下来的老人,零星种些苞谷,都是为了养猪,把猪卖掉。小芸心里盘算着。
小芸回家和父亲商量,邦贵反对。像一头犟牛,固执已见。固执得近乎于蠢,小芸觉得愚不可及。小芸对父亲感到失望。小芸对父亲说,我想把你解放出来,你却不愿意,和我抬扛,我找别的农户去。邦贵想,你种了甜玉米,拖出去卖了,我拿什么来养猪呵,我只会种苞谷,不会种甜玉米。
小芸挨家挨户走,都说愿意种甜玉米,一两天工夫,就定了上百亩土地。小芸提供种子,老百姓自己种,都交小芸收购和销售。父亲的土地,就让他自己去折腾吧。
土地谈妥,心中有数了,重要的事就是要跑定单。有稳定的收购来源,才算真正的心里有底呢。她去找工厂老总,先说辞职,再说甜玉米定单。老总不乐意,甜玉米好找,优秀的工人不好找呢。她天天去找老总。创业的决心已定,关键是要拿到甜玉米的定单。
终于拿到了甜玉米定单。
甜玉米种子从哪里来呢。种子可不是小事,种瓜不能得瓜,种豆不能得豆,种甜玉米不能得甜玉米,坑了自己,还会坑了乡亲。她坐了一辆送橙子的货车,赶到武汉批发市场找种子,在市场里看呵转呵,晃了三天,问了所有卖种子的人,都没有了,种子定晚了。种子没买到,倒意外谈了一笔甜玉米定单。她打听到荆州还有一家有种子,马不停蹄赶到荆州。总算买到种子了。回家和乡亲们签定了种植协议。从下种、移栽到施肥、防虫,小芸都扎在田里,一户一户地检查。督促着按要求种植。不得撒一把种子丢一把肥料,就了事了,就望天收了。都得琢磨技术活儿,种出个模样儿来。
第一年就丰收了,一销而空,价格比苞谷高了一大截子。乡亲们雄心鼓起来了,都要扩地盘儿,把甜玉米往大处干。小芸当然乐意。
我们驻村工作队,在小芸种甜玉米这桩事情上,也还是暗地里使了劲的。在县城与小芸见面时,便说到荒地,说到邦贵僵化的种植模式,农民要改变自已的命运,要换脑换思想,那些出门打工的人,在外拼搏过,见过世面,以后都是改造家乡的人。我们与小芸聊天,触动她了吗?
邦贵有4亩田,他把田交出来了。对女儿说,苞谷地我懒得管了,你种甜玉米吧。
邦贵仰着头,望了望楼板上吊挂的苞谷,愤愤地说:苞谷与甜玉米有个锤子的区别!
见女儿的甜玉米做得越来越好,邦贵又琢磨着:苞谷与甜玉米区别究竟在哪儿呢?
《驻村记》:风情画里的时代足音
文/ 孟繁华
周凌云将创作的长篇散文集命名为《驻村记》,而不是“挂职记”“村官记”等,显然是有意为之,但也确实是实事求是的“非虚构”。而我感兴趣的是周凌云《驻村记》中的文学性和他由衷的情感投入。
他写的是峡江村,他称峡江村是“我的村庄”,在题记中他说,“我的村庄”“从江中倒影算起吧,消落带、低山、半高山、高山,一直到悠悠白云的高端,一个村庄就是一座巍峨的高塔。是什么力量把村庄挂上了悬崖?”这个“倒影里的”峡江村,在周凌云的笔下实在是如诗如画。因此,《驻村记》的与众不同,首先是它的文学性。而抒情性则是文学性的具体体现。周凌云的抒情倒不在于他的“壮志”,他抒的是大地之情,山水之情以及普通劳动者之情。他说,“春天是大地活动的开幕词”;夏天来了,要为五月里一个崇高的人吟唱,怀念一个人但不一定要悲伤。这个人当然是屈原;而秋天,是夏天又借势“向前冲了一截”,今年的秋天有时大雨滂沱,有时天干地裂,秋收渺茫,心便焦躁彷徨;冬天要下一场雪,红柿子才好看,犹如一个女子,从少女到少妇,内外兼修,真正才好看起来。周凌云写他的村庄,情透纸背,爱透纸背,字里行间都是情和爱。当然,写“我的村庄”并不是借景生情意在抒情。在情致的背后,他关心的还是村庄的人与事。比如那个40岁了还是“光杆司令”的江娃;那个总是被当村支书的女婿喊做饭招待上面来村里干部的岳母;还有“我”的房东全福家和银华家以及金子、武叔等等。周凌云写村里这些人与事的时候,我们会情不自禁地想起沈从文的《边成》,周立波的《山那面人家》,古华的《芙蓉镇》等风情画般的文字。后者虽然是小说,但文字的抒情性和诗情画意则完全是相通的。
周凌云在采访中
其次是周凌云对“我的村庄”的倾心投入。他说:“我是联村书记,每月到村里住两周,吃、住都在全福家。半年时间,我走遍了百来个贫困户。每走一家,他们的冷暖都装在我心里,他们的悲喜也枕在我的梦中,他们的欲望也让我困惑。每户都有一本难念的经,每户又都有精彩的故事。每天,太阳山的边缘刚刚画出一道浅红,我便从全福家出发,而到另一边晚霞燃烧的时候,我又回到全福的家里。”这是周凌云在村里的日常生活或工作,甘苦自知。但在周凌云笔下,他也多写生活的情趣,写自己在村里的趣闻趣事。比如他写请了几个画家到村里绘墙画,绘画结束后,晚上他们要庆祝一番,喝过酒,把银花家的音响打开,围炉高歌,一曲接一曲,直至尽性。结果被告到支书那里。第二天支书说,有人反映你门三更半夜唱歌,闹得鸡犬不宁。支书说得漫不经心,周凌云等则如坐针毡。大家都做了检讨?;褂校私饩鲎ご甯刹砍苑刮侍?,村支书铁了心要办食堂。请来一位名叫向姐的做饭。向姐炒菜一向辣,提了意见就是不改,吃饭的人经常捂着肚子跑厕所。有了这样的故事,就有了和村民的交集,驻村生活才真正生动起来。周凌云的笔触能够书写这样的情节和细节,恰恰表达了他作为一个作家的纯粹和文学眼光。于是他的散文就有了鲜活的生命体验和人间性情。另一方面,在他极富感染力的文字中,我们了解了峡江村的自然风光,也了解了峡江村的风情风物。被屈原称为“后皇嘉树”的秭归橙子,更是闻名遐迩受到广泛赞誉。
这部散文集是由一个个生活片段组成,但背后却隐含着鲜明的时代主题,既展示了新时代农村的风貌,同时具有浓郁的时代气息和文学感染力。作者亲身参与了精准扶贫的具体工作,见证了这一伟大工程的实施。特别是走访贫困户,这给作者了解乡村生活提供了绝佳机会。正是这些来自生活的气息,激发了周凌云的灵感?!蹲ご寮恰匪吹模淙皇切〈遄娜粘I睿切∪宋镄」适?,但却异常鲜活生动。日常生活展示的是各不相同的“创业史”,风情画里回响的是时代的足音。
(孟繁华,北京文艺批评家协会主席、中国当代文学研究会副会长,《文学评论》编委。)
《屈原的村庄》• 周凌云 著.
周凌云的散文集《屈原的村庄》2016月12月由长江文艺出版社出版发行。该书系长篇散文,非虚构作品,共18万字。全书共分四章:春分过后;端阳花开;中秋吟唱;大雪如花。写的是秭归县一个名叫“屈原村”的山村,也叫“乐平里”,这个村子是屈原的诞生地。作者通过数十次的体验生活和采风,从独特的角度,以屈原村的文化、人物、风景为写作背景,挖掘了这个村深厚的历史文化,反映了屈原对这个村深远的文化影响。同时作者以这个村为视角,解剖了当代农村和农民的变化,生动地描绘了屈原村农民的生活及文化情怀。
《屈原的村庄》精彩选读——
《小招魂》
招魂是诗会前的祭祀仪式。诗会可放到屈原庙前的小广场,招魂必在庙内。
招魂,是对逝者的祭祀。村里流行两种仪式:大招魂,小招魂。
村里死了人,祭祀都是大招魂。巫师和歌师围着死者,歌一阵,舞一阵,乐器响一阵,通宵达旦,也有的连续闹几个昼夜。死者一般放一到两个晚上,请人看了日期,如犯冲的还要多放几个日子。巫师、歌师们唱两三个夜晚就行了。白天,歌师们可以歇息,晚上则不行,他们重要的事情在晚上,除了宵夜吃点什么,一刻也不能歇闪,歌不断,诗不断,唢呐、钹锣不断。歌师对每个死者都要尊重,不论他生前是做什么的,有没有威严,有没有钱,口碑好坏,都要仔细点唱,不能说他生前矮人一等,唱诗就可以马虎了事。生和死,都是每个人的大事。生,可以不举行仪式,死,是不可省略的。生,或许是不平等的,生在富贵之家和贫困小户,会按照不同的轨迹走完一生,死,却是绝对平等的。死了,什么都终结了,或许到了阴间,一切事情还会颠倒过来呢。歌师们都有歌师们的品格,对死的歌唱,人人平等。
唱大招魂,诗人郝大树死后,我见识过,听了一夜,感觉像听一场音乐会。歌师们的说唱,辞藻儿优美,句句是诗,压韵,有的还平仄对仗,我像欣赏诗会。唢呐的曲调有时凄婉,有时悠扬,有时高高昂昂,有时沉沉郁郁。这些歌师、乐师,会调动人的情绪。让人兴奋让人愁,让人振奋让人忧。长者、寿者死去,并不全是哀伤的事情,死,是注定的,都要去极乐世界,享受另一边的富贵,也是喜事。村里人叫这为“白喜”。对待死,并不一定要严肃。把死的事情想透了,也是快乐的事情。庄子的妻子死去,他也鼓盆而歌呢。夜很长,时光要消磨,围坐的乡亲们会困倦,歌师就会唱正本以外的词儿,随口便答,插科打诨,机智而诙谐,说唱的东西大致押上韵就行了,乐师也会选激昂、流行的歌曲,吹吹打打,让人引起共鸣。主家并不计较出现了喜乐的气氛。村里每个人都是达观的,真实,不虚伪做作。
我终于明白大招魂是怎么一回事了。它祭祀村里每一个死者。
小招魂,却不是,它只祭祀一个人。
祭祀屈原。
祭祀的地点在屈原庙。
祭祀的时间为五月端阳。
屈原的塑像洁白如玉,高高在上,屈原的头冠几乎挨到庙顶。祭坛前搁放着酒馔、果品、猪头、羊头,诗人们一一烧香叩拜。每年端午祭祀都是巫师郝大尧、歌师谭万国、向富昌、黄家兆、徐正端几个人完成。
呜呼屈公梦黄梁
后裔血泪洒千行
行礼开灵升哀奠
屈公来灵莫彷徨
开灵歌一唱,道士、歌师、乐工各司其职了。
巫师郝大尧身着黄色长衫(有时也红色),戴黑色道帽, 一手举引魂幡,一手持铜铃(有人叫佛铃),口中念念有辞,但听不清究竟说的什么。郝大尧穿上祭祀的服装,和平时全不一样了,显得威武而神秘,这时的郝大尧在人神之间,在人鬼之间,不全在人间,也不全在阴间,他在人、神、鬼三界往来,是使者,沟通天地之事,沟通人神、人鬼之事呢,有人说,郝大尧搞的是封建迷信,也有人说是非物质文化遗产。但是唱小招魂,祭祀屈原,还是离不开郝大尧的,全村就他一个道士。骚坛端午诗会前祭祀屈原的仪式,每年都请他,今年仍然一样。我曾去过他家,想细细了解他的一些生活,他的神秘在我的心中全瓦解了。我和他聊天,聊到深处,才明白,他集巫、道、佛于一身了,三者在他身上并不分明了,他自己也分不清哪是巫,哪是道,哪是佛,就像他分不清三界一样。平时,通常是给村里死者念经超度,做法事,做道场,消减死者所受的苦和所受的罪,本来念经是佛教的事,但郝大尧也念了。为人念经,因人而异,有时念《金刚经》、有时念《观音经》《观音救苦经》《弥陀经》《血湖经》《血盆经》,替人念经其实是苦差事,一部经要念好多遍,《金刚经》要念七遍呢,只有念到要求的遍数,才能超度亡魂啊,才能消灾释罪、降福诞生呢。我在郝大尧家仔细翻古旧的经书,都是挺好的内容,劝人行善,诸恶不做,追求极乐世界。另外,我还看到他收藏的道士画,喜欢极了,像敦煌的壁画,画的是民间的故事、阴间的鬼怪,还有“佛菩萨”“十王朝地藏”“木莲寻母”,想象奇特,笔力老辣,是民间绝妙的美术。我很想得到它们,他不卖,是师傅传给他的,也许是一代一代传下来的。他还有用。做祭祀、做道场用,唱大招魂用得上。祭祀时,要把道士画张挂墙上。有人借走了一批,他只有五幅了,借走的,并不影响他做祭祀,常用的就是那么几幅。女的仙逝,他就带上“木莲寻母”和“主坛菩萨”这两副,死男的,就带上“佛菩萨”“十王朝地藏”。带上它们,不是欣赏艺术,而是完成仪式。但在我眼里,道士画是别致的艺术。我希望他不要丢失。屈原庙里小招魂祭祀用不上这些道士画,只用在大招魂中。
乐工们吹吹打打一番后,谭万国开始唱《招魂曲》,谭万国是歌师,着白布长衫,披麻戴孝,村里死人了,去唱大招魂,衣着可随意一些,只要不大红大绿就行。祭祀屈原可不行,要整襟束带啊。
呜呼,我屈公,归去来兮!
天,不可上兮,上有云尘万里,归来归来,不可上兮!
地,不可下兮,下有九关八极,归来归来,不可下兮!
东,不可逝兮,东有弱水无底,归来归来,不可逝兮!
南,不可往兮,南有朱明浩池,归来归来,不可往兮!
西,不可向兮,西有流沙千里,归来归来,不可向兮!
北,不可去兮,北有层冰万尺,归来归来,不可去兮!
惟祭屈原大夫,魂兮返乎故里,登彼高堂。
谭万国身材瘦弱,头小,肩削,腰细,是一只蜜蜂的样子,但声音出奇尖厉,如百灵鸟。声音可以突然一下升到高空,也能陡的一下钻入地底,还能深入我们的心灵。谭万国唱得如泣如诉,揪人心魄,催人泪下。他有一副好嗓子,天生的歌者,女人的声音也达不到他的尖端,真是一个好歌师,煽情,能调动人的悲欢,让人心脏翻腾。记性好,整本整套的唱本儿能记住。做歌师,是聪明人的事,记性不好,记得不多,滥竽充数不行,不说唱一个通宵,就是一个时辰也很难混捱下去?;挂芰榛钣Χ裕笥曳暝?,与其他歌师、乐工配合默契。谭万国是歌师中的后起之秀,佼佼者也,虽岁到中年,但在歌师中还是年轻的。干这行的,都是老者。年少者不学,年轻者不干,祭祀一行,恐难以承继了,和骚坛的处境一样。乐平里歌师班子还算齐整,有完完整整一套人马,祭祀、闹夜也还能照本宣科,死了人,还能歌之闹之,别的村落死了人,要么阒寂无声,要么就要把乐平里这班人马请去,为亡灵超度。想一想,一个人死了,村子里寂寂无声,说死就死了,说埋就埋了,甚至连乡亲们也不知晓,那这个人死得窝囊,东家也毫无颜面。死,对于一个人、对一个家来说,都是天大的事儿,歌师班子不论多远,都要尽力请到家里,热闹一番。谭万国和伙伴们常常被请走,日夜兼程,赶赴孝家,上至???,下至宜昌。名声遐迩呢。一个月中,二十天忙活人的事,种田七亩,十天忙死人的事,每晚收入二百。谭万国并不看重这些收获,但也不能没有这些收获,人活着,总得靠物质和精神的东西来支撑。谭万国又过得相当豁达,他见的死者太多了,富裕的,贫穷的,贪财的,济人的,凶恶的,慈善的,丑陋的,美艳的,各种各样,都贮存在他的记忆深处,对于死,他是见过大世面的人,而且他还要用歌声一一送走,为死者虔诚服务。有时候死亡堆在一个时间里,谭万国和伙伴们便难办了,几家同时来请,就显得左右为难,远处是不行的,只能去一处,近处是可以赶多场的,可按死亡的先后来安排祭祀,有时上半夜在东家,下半夜就到西家,或者白天在东家,夜晚去西家。谭万国碰到的一次,一天死者四人,要跑四处,赶四场祭祀,也累死人呢。
端午节,谭万国不出门,不论死者是谁,来者脸面多光鲜,他要到屈原庙唱《小招魂》。这是固定的仪式。一年只有一次。
向富昌也是歌师,长腿长颈,我想起了长颈鹿。他的头发向天上蓬松起飞,皮肤上像抹了釉,黑黑的,黄黄的,泛光,油亮,声音洪大。他穿上白白的长衫唱小招魂时,人,黑白特别分明。他歌吟起来,激情高昂,辞藻儿华丽、鲜活,特别机智,什么东西在他嘴里稍稍搅拌一下,吐出来都是好词儿,顺耳,脑瓜子像个脱?;?,一边进去刚割的稻草料,一边谷子就出来了。他是村里有名的巫医,专治蛇伤,止血、消肿时念咒语,伤痛可以减轻,我感到神秘,念咒就能止痛吗消肿吗,打死我也不相信,但就是有农民信。好多人都来求他治,医院里的医生摆手治不了的,他能治好。谭万国帮歌师郝大庆收包谷,被蛇咬伤,腿肿得像棵粗壮的松树,痛得打滚,喊爹叫娘,向富昌为他画符念咒,又涂了些东西,真的不疼,肿也消了。后来我看到谭万国,他卷起裤管,伤口已愈,尚留芝麻大的一点红疤。我感到奇怪。我曾在向富昌家,与他交流过这事儿,他不愿道出其中玄机,师傅传下来的,不可与外人道也。其实他还是用药的,房前屋后,花花草草,蛮多都是药,只是有人不识,他识。他说,唾沫是药,耳屎也是药,看你怎么用。而且对蛇研究得细致如微,哪种蛇有毒,哪种没有,了如指掌。我明白些了,咒语是虚晃一枪,故弄玄虚吗?没有咒语,还有神秘感吗?人人不是都可以医蛇伤了吗?但是有一种本领他没学会:收蛇,放蛇,定蛇。收蛇,就是把山上的蛇全收拢,聚到一块儿,又把聚拢的蛇放归深山。村里的师傅是会的,嘴里发出一种奇怪的哨声,蛇全来了,又洒一些什么东西,蛇又悠悠蜿蜒,溜走。定蛇,就是让蛇呆卧不动,听人调动。这里面究竟有些什么神秘的力量,有什么绝招。他想学,不敢,怕收拢的蛇放不出去,他还没有这个胆量。就专学治蛇伤吧,有用。目前,村里的状况是,治蛇伤确实离不开他,这和他祭祀当歌师名声儿一样大。小招魂,大招魂,都唱得透彻,十八般武艺在哪儿都用得上呢,人们的生活都离不开他了。他还写诗。在村里写诗,他排不上第一、第二,但也算得上一个角色,每次的诗会他都要上台,吟咏一二,诗,也不输给他人。他对屈原的爱戴发自内心,这点特别像村里的诗人徐正端,像卢琼,写诗主题精纯不杂。唱小招魂,情感浓得像橘子汁儿,仿佛就在吟唱诗歌。
乐平里真是出奇才,身怀绝技,神秘莫测。吟唱、写诗也如家常便饭。为什么那么多人写诗,我听了大招魂、小招魂,晃过神来,原来,这些是他们诗歌的源流?;叵搿冻恰分小墩谢辍泛汀洞笳小返氖洌肜制嚼镄≌谢?、大招魂中的唱词何其相似,谁是谁的源流呢?能分割开去吗?只是歌师们唱的用于祭祀,接地气,能听个明白,古人们的诗句则要细细品读,根,都在一处。宋玉写《招魂》,乐平里歌师们唱《小招魂》,都是招屈原之魂,归来,归来,回归故乡。
小招魂吟唱之中,徐正端的角色是吟诵祭文。德高望重的人才会念诵。徐正端立于塑像之前,神情肃穆。
悲哉屈子兮,楚之宗臣。
竭力事君兮,忧国忧民。
入宫辅政兮,究其诸因。
朝庭腐败兮,网结层层。
励精图治兮,力谏楚君。
委修宪令兮,初稿未成。
奸党僣侻兮,混淆伪真。
乱政专横兮,徇私利已。
谗言相加兮,冤难澄清。
昏庸怀襄兮,视听不明。
忠奸莫辨兮,冷眼辱凌。
众醉世浊兮,难唤王醒。
宫廷阴霾兮,难悟王清。
坚守节操兮,永保赤诚。
忍受睚眦兮,诟谇勿闻。
忠贞不移兮,求索悟君。
九死未悔兮,竭尽悃忱。
伟哉屈子兮,名垂汗青。
前车之鉴兮,后世永存。
佳节凭吊兮,鲠骨精神。
英灵不昧兮,来格来歆。
祭文诵毕,徐正端将其焚之。一股青烟在塑像前袅袅绕起,徐正端一阵咳嗽,又揉几下眼睛,或许是青烟拂到了他的身上,或许是他的情绪还没有冷却下来,他的内心还有什么东西在冲撞着。每年这个日子,他都要诵读一遍,他的内心也都要兴起一次波澜。歌师们、乐工们也是一样。屈原在他们的心中不是神,而是村里最有威望的长辈。长辈是有血有肉的,具体可感的。每年这一天,他们就像是为村里又送走了一位长辈。
唢呐尖尖地响起来,钹、锣、鼓都响起来,这是村里最古老的器乐,发出的也是古老的乐音,朴拙而沧桑,听起来韵味十足,动听,和谐,是协奏曲,来自民间,原汁原味。乐音,不用谱曲,也不用刻意带徒教授,不知不觉就会了。我感到神秘。音乐是为人的心灵而服务,祭奠一个人,发自真情,其音其乐就会令人感动。我听到了天籁之音。
唱小招魂,半个小时即可,结束之后,诗会才会开始。(选自《屈原的村庄》)
冬天的柿子树
入冬了,雨水少了,万物枯败,玉米三丘也景象迷蒙。不能因为这里出生过一个大诗人,风光就一直灿烂,四季就永远如春,风景同样逃不过俗世。时间是一把刷子,走到哪儿刷到哪儿,冬天,它会把颜色乱刷一气。一坡的柏树刷了一下,绿暗了下来,蒙上一层灰色的薄膜,不过这些柏树看起来顺眼,像一个人梳着一边倒的头发,溜溜儿地,一直向着山上去,风的方向。
风爬过一个梁子,是一片包谷地,好东西已收走了,只剩下些枯杆萎叶,有的颤悠悠的,有的已经被冬霜摧折。农民只认粮食,不会收拾残局,有些事物只能让它们自行消亡。一片狼藉,这是季节造成的,不是人糟蹋的,至少不是农民有意的。
冬天,乐平里也还是有美好的事物和光景的。
包谷地里,也有耀眼的景象。是柿树。冬天里格外闪亮。有些年龄了,因为树干粗壮,疙疙瘩瘩,皮鳞斑剥,巴附着干涩的绿苔,还露出几个大洞,蚂蚁虫子进进出出,偶尔也有鸟钻进去啄虫。枝干也粗大,像龙在树上纠缠。没有一片树叶了。只有柿子,红彤彤的,压得枝头沉重,风吹过,树干不动,枝条晃晃悠悠,红红的果子颤动着,像鸟儿风中翱翔。红柿裸露着,美,也裸露着,站在包谷地里的高处,像红星照耀。有些美是深藏于事物的本质,有些美是火红而高调的。这也要感谢时间,它刚走到这儿,就把最好的色彩点到树上了。
红柿大约十一月红起来。先是橙红的,然后是鲜红的,火红的。经霜之后,红的色彩更深更艳了,这种艳不是浮夸的,咋咋呼呼的,它是沉静的,深入红柿的内部的,尤其经过寒冬之后,它的美更是向深处潜藏。这就像乐平里的女人,从一个少女到一个少妇,是要历练一些事情,内外兼修,真正才好看起来。红柿美到极致,下一场雪才好,柿子就透亮透亮的,雪遮上一层白纱,美艳艳的犹如昭君。红透了,熟透了,偶尔落下一两个,引来几只禽兽争食。鸟儿不食落下的残食,它高高在上,绕树三匝,任意在高空寻寻觅觅。鸟儿是个坏东西,盯上一颗,啄两口就飞,不去吃下一个完整的,一会儿又去啄另一颗。啄过的柿子经不起风摇,啪,落到地上了。鸟儿们骄傲,树上的都是它们的,禽兽们争食的全是它啄过几口的。粮食不是全种在地里的,空中的粮食更甜美,更艳丽,更有诗意,这就像飞动比爬行更优美更文明一样。鸟儿过的是诗意的生活。人类的境界是上不去的,人类站在地下,只能仰望。诗意的生活是要达到一定高度的。
红柿,人喜欢吃,鸟喜欢吃,还有一种动物也喜欢吃,是果子狸。果子狸,村民叫它“白麋子”。白麋子嘴像野猪,眼睛像兔子,身子像狐狸,前额到鼻尖划一条白线,这让我想到戏剧里面的丑角脸谱,爪子像战国时的兵器,暗藏不露,当它挥舞出手时,我们人类要当心,不比我们的刀子差。爬树是高手,爪子是尖钩。吃红柿,最爱。它可以爬到尖端把一颗红柿送到嘴里。我们人类是没有这个本领的,我们要借助高梯,借助竹竿,才能伸长我们的手臂。白麋子爬树觅食都在黑夜,吃饱了一肚子红柿,趁天亮下树。这不地道,这相当于“小人”,不正大光明的做事儿,专挑人类的短板,人类是看不到黑暗的,白麋子能,它在黑夜里把生命中最重要的事情做了。人,只做一件事情,黑夜里在树根下套,白麋子下树让它刚好落入陷阱。人类吃不到的东西,你吃到了,你吃到了也没有好结果。动物小小的天才、特技,终于逃不过人类的大智慧和无情的手段。
红柿,是风景,是粮食,也是诱惑。动物和人类都是为粮食而斗争。
什么时候,雪飘下来,把这片土地全部覆盖呢?把这棵树装点呢。我渴望雪天的到来。
这一天终于来到了。立冬的前几天,大雪纷飞,雪完全改变了乐平里的山河。
我陪几个画家到乐平里写生、画画。雪把整个村庄都盖上了,一片宁静,云雾飘渺,一时从山脚向山上飘,一时从山这边儿向山那边儿飘,一时整座山被云雾遮盖,一股一股太阳不时穿过云雾的间隙,射向山峰,或射向沟涧。奇景变幻,丰富无穷。我们就像行走在国画之中。 这棵树一时被云雾遮住,一时又被太阳照射,在雪景中灿烂夺目。 画家们对着柿树画了很久很久。这时走过来一位老妇,对画家们说,你们画吧,这是我的树,它只能观瞻了,柿子也没人摘了。我明白老人的意思,现在年轻娃娃都外出打工去了,家里守留的不是老人,就是孩子,谁有这个本事能爬上树摘下来?红柿就让它长到天上吧,它已是风景的一个部分了。我对老人说,红柿虽长在天上,不会废弃的。我指的意思,鸟会来,白麋子会来。我们无法解决的,让它们来解决。有些食物可以留给它们,人类不能独占。(选自《屈原的村庄》)
手艺
秋天完全衰老了。雪花没有飘来之前,乐平里还是真实的,如果飘来,大地就全变了。
人们虽然悠闲了些,劳动并没有完全停顿,有些人无事找事,在地里磨磨蹭蹭,为春天做些计划。多数出门打工去了。也有那么几家手艺人待在村里,默默无闻,发点小财。
匠人们曾经活跃于乡间,走村串户,各揣一技之长,农忙种田,农闲挣钱。种田,如有好的收成,只能吃饱肚子,手艺做活儿才能补贴家用,供孩子上学,应酬人情往来,人有个小病小灾还能对付,不吃药也能扛过去,如遇大病大患,一个家庭的消耗,就是无底的天坑。一个家,靠粮食维持,也要靠钱来支撑。匠人们支配着农村经济,吃香喝辣,说不上富足,比光种田还是油光得多。但是现在我来到这个村,见到的匠人极少了,木匠还有一家,石匠还有一两家,爆米花的不干了,瓦匠没有了,挖瓢的也混不到饭吃了,铜匠家里也听不到锤声了,篾匠谭光沛死了,还有一个篾匠去城里玩古董生意去了。也有的图出外打工赚钱快,索性丢了手艺。
匠人们撑不下去了吗?好日子过去了吗?
尚存的匠人,工艺也都发生了根本变化,一切还得顺应潮流呵。
也还有与现代工艺抗争的。我认识志华、志伟兄弟和他的父亲。一家艺人。两兄弟都是雕匠,父亲是铁匠?;乖诔源车姆?。志华圆圆的脸、圆圆的肚子,是个安静的人,可以对着一根木疙瘩整天琢磨着,雕个人物?雕个动物?全在他心窝子里藏着。用黄杨木雕笔筒,顺应木上的疙疙瘩瘩和扭曲的样子,雕些花鸟鱼虫、亭台楼阁,活灵活现的,乡亲们嫌贵,不买他的,买来也没球的用,农家也没个书房,白送还嫌占了地方。游玩的人呢不一样,瞧见志华的笔筒,当成宝,三千、五千的都要拿走,不能买到现货的,把钱预先垫上,雕好了再邮寄,没人讨价还价。其实,“屈原像”雕得更棒,屈原的忧郁、沧桑和浪漫都活活鲜鲜的,志华会用最好的料子雕,手法也更精细,酝酿最浓的感情,这样雕出来的形象才有血有肉,这就像我写诗一样,不好好思索,没有灵感,情感白开水一样,怎么能写出好东西呢。志华雕屈原的形象实在出彩,一件作品参加市里的展览比赛,获得一等奖,刚展出几天,作品被盗,这让他大伤脑筋,这是他好长时间的心血呵,比死了爹娘还苦痛。四处打探,没有音讯,请派出所侦破,也没个线索,一件心爱的作品,就这样消失了吗?他真想倾其所有把它找回来,又感到茫然。但是他还有更多的事情要做,再雕一件吧,再不拿出去显摆了,自己永久保存。有些东西可以再生,可以再复制,但有些就只能是孤品。志华是手工雕刻,每件都是唯一的、独特的。他有时也想走现代工艺的路子,让机器雕,流水作业,一个模子雕的东西也会成千上万,钱也会哗哗流回来,但是他心不甘,宁愿少赚钱,也要保持自己的手艺。他爱雕刻,爱艺术,也爱钱,但终归是爱自己的手艺。手艺失去了,志华的魂灵也就失去了。我看到志华雕得辛苦,早上没亮就起了,擦一把脸,雕刀握上,一直干到猫儿狗儿都迷糊了,才放下手中的家伙歇息,倦怠得只想喝几口酒。我提醒他多带几个徒弟,一来把手艺传下去,二来让徒弟完成一些粗活儿,劈劈砍砍的让徒弟做,自己一心一意揣摩和精雕细刻,志华说没人愿意学,有一个倒想学,志华要他干些凿毛坯的活儿,他扭头就走了,他是来学技术的,不是来做苦工的,这让志华尴尬,做徒弟的恨不得当天学到技术就走。世上哪有这等好事儿?吃不了三堆狗屎也能做事儿?当年志华替师傅什么事儿都做了,师傅吐一口痰,要你舔起来,你也得舔。年轻娃娃们,恨不得今天学艺,明天赚钱。让他滚吧。
艺出一家。志伟也会雕刻。不做木雕,雕砚台,也是手工雕。志伟是弟弟。长长的脸、长长的身姿,长相、神情气质与志华有异。志华看起来憨拙,有豪侠气概,实大智若愚,志华谋事打大算盘,志伟一脸精明,嘻嘻浅笑,小算盘打得稀里哗啦的,人脉关系要靠着志华,但兄弟俩脑袋瓜子长得一个样儿,搞雕刻手艺,是天生的料。志伟从县志上查到,龙马金花砚在历史上有名儿,他就跑去屈原镇的龙马溪村谋了些大大小小的石块,黑黢黢的,偶尔有金金光光的东西散发出来,像花儿灿烂。找到了制砚的石料子,志伟心中就有数了。每块石头就像我们每个人,各是各的样子,志伟把金花留下来,凿去一些残料,石头就是灰黑的铁钢,志伟熊爪一样的手,嘎嘎嘎嘎,让石屑飞扬,让艺术在上面游走,让事物的面目清晰成型,造山造水塑人物,雕刻的三闾八景、青滩的老民居,都被凿子唤醒,喔,活了,动物在上面跑动着,鸟儿也鸣叫呢,屈原的身影在读书洞前也飘飘若仙。我想,这应当就是艺术。
父亲曾经迷失过方向。他的铁匠铺叮叮当当敲了几十年后,突然变成嘶嘶啦啦的声音,钢板、铁板有成品了,只要切割下来,电锤稍稍锤打几下,磨磨锋口,一把刀、一把斧、一些农具铸成了,一个人也能完成制作的过程,这比千锤万锤地煅打快得多,也节省气力,还可减少几个人。先前,铁匠铺至少得三个,师傅一个,徒弟帮锤一个,还要一个拉风箱的。一件农具的诞生,是一个小组的劳动成果。父亲七十多岁了,身体还棒棒的,都是练出来的,一家人中,父亲最为匀称和健壮,手如铁锤,膀上肌肉滚滚,头发茂密浓厚,吃饭、喝酒胜似青年人,志华和志伟望尘莫及。农具是制得多了制得快了,但他郁郁寡欢,少了一种精气神儿,总感到生活没劲儿,不知是哪儿酸痛酸痛的。他七十岁这年,他对两兄弟说,想把铁匠铺恢复过来!志华、志伟当然赞同,又帮他把零零散散丢失的锤打的家什寻回来,铁匠铺又响起来了,千疮百孔的粗布长衫又披挂上身了,兄弟俩揶揄他,我们在走传统的老路子,您却要尝个新鲜,这不又转回身来了?老人不好反驳,只在心里说,以后别指望我赚多少钱了,只是锤锤打打让我舒坦就好了。铁匠铺重新支起来后,每天只是偶尔叮叮当当锤一阵子,农民所需农具在市场都能买到,现在打的东西都是把玩的物件儿,打些长条儿的镇纸,铁家伙,镇压宣纸,挺好,两兄弟玩文房四宝,他也凑进来,图个热闹。锤炼的铁镇纸,也蛮多人要呢。
传统手工艺在逐步消亡,即使存在,也只是苟延残喘。我是特别喜欢传统手工艺的,因为手工艺作品没有一件重复,件件是创造,也是实用的艺术品,它的劳动价值和艺术价值不能分开。木匠做的柜子,农民用它挂衣装被,过十年八年后,说不定有一天会有人收藏,或在古玩市场交易,铁匠锤打的一把锄头,在农民眼里是工具,若干年后,也许会放到博物馆让人观赏。志华一家人手艺我是欣赏的,看到了智慧的闪光。我认为传统手艺不能丢弃,要传承发扬。但是时间的轮子在转,什么都在悄然变化,不顺应时代,我们的步子会疲沓。顺着轮子前行,能和幸福合上节奏。
我在乐平里转悠时,路过一家石匠的家,坐了会儿,我无话找话,和他们聊天。他们都挺忙碌,不热情也不反感。房子门前堆满了石料,也有打好的石碑。这家人专做打碑的买卖。石匠叫黄祥树,七十岁的样子,他专为石碑下料,打毛坯,然后用电磨为石碑磨面。老婆子为全家人烧水、做饭、泡茶,搞后勤,跑服务。儿子曙光在外地拖石料送碑,拉关系跑外交,结账,偶尔在家也帮忙。儿媳小菊操纵电脑和机械,碑上的文字内容编排好,找出好看的字型字号,石料放到机械设备上面,鼠标一点,石碑就开始雕刻了,一整套碑一个小时就完成了。如是七块碑石,收两千元,三块以下收几百块钱就行了。这套设备花了六万块钱,比曙光的师傅徐青海的那套还要先进一些,雕刻灰尘少,对身体伤害少。徐青海早年跟黄祥树学过一阵子石匠,后跑到县城公墓里打碑,换成电脑雕刻,曙光也跑到城里公墓里跟徐青海学,会了就回到乐平里也买了设备,打起碑来。
电脑雕刻,效率高,打碑像雷电扯闪一样,一会儿就成了。这与黄祥树人工打碑,效率真是一个天上,一个地下。人工打碑,要用十天半个月,打碑的人多时,一个一个排队儿,哪家死了人,需急用的,常常等得人十分不耐烦。不急着用的,也要等到猴年马月。遇到闰年闰月的年份,特别是闰九月,打碑的特多,更是忙不过来。这不怪他,他得一锤一锤敲出来啊。人工打碑,成本也要高出一截,碑上的字要请徐正端写,字写得多,付一百块钱,写得少,五十,其实徐正端收得不多,写字要蹲在石碑上写,难受死了,相当吃力。毛笔写正楷,一笔一划丝毫不得马虎。徐正端每个字都要竭尽老命去写好,否则,碑立起来会遭人点点戳戳。我现在才明白,早年,徐正端为什么要在庙里练字了,为什么看到他的字总是那么方方正正一丝不苟的了。好多年前,黄祥树打一副碑要收一千五百元,价钱并不便宜?;葡槭髅晃幕?,打碑也闹出笑话。徐正端虽把字写好了,但他也常把碑文打错。孝家没有什么文化的,看不出个子丑寅卯,是块碑树起来就行,遇到有文化的,就要扯皮,要赔偿,一块碑就报废了?;葡槭鞒8刑?,手工打碑和电脑雕刻,真是两重天呵,现在电脑刻,节约时间,减少人力和成本。以前,一年手工打碑只能打几十副,现在可以打一百多,远近都有人来定。
村里死者都树碑了,现在活着的人也在为自己考虑。有几个钱了,生前也把未来的事做好,免得麻烦下人。死,是人生的大事儿。生的事情,不能自己把握,死后的事情,自己可以事先安排一下,死了,下人们不给自己打碑呢,不就成了个土堆堆吗。碑树起来了,形象也就树起来了,生前能看到自己的“大厦”,到地下了也安心些。碑文事先请人写好,碑的尺寸高矮,打几块,交给黄祥树那里,想要的碑随时都可以雕出来。现在活人给自己打碑,已成村子里的新潮。一次和徐正端讨论人们打碑的事儿,他说,没钱的时候,谁去打碑呢,现在都有几个钱,想把几个钱整掉,人死了,一切都了了,树不树碑有什么意义?我说,那您把自己墓地找好了,碑树得高高昂昂的做什么?老徐嘿嘿嘿一笑。
“生坟曰寿藏,死墓叫佳城。”徐正端说,我还想把寿命多藏几年呢。喔,做“生坟”树碑,人们并不忌讳,倒是把“生坟”做起来,可以把寿命多多贮藏。谭家山上的谭韬武,生前为自己也找了个穴地。两山之间,一窝肥土,后面依靠谭家山,前面正对天墀山,真是块“发”家、“发”人之地,建屋要对凹,做坟要对包,这是看风水的常识。谭韬武选了地,挖了穴,打了碑,花了万元,修起了“大厦”,成为村里最大的一座,气气昂昂,让人格外羡慕。老了跟儿女们去城里了,去世后,却没有回村,生前白忙了,花了些冤枉钱,现在留着空空的穴位,高高的墓碑,一座空墓只能永久地坐落在山上了,“生坟”不像房屋,房屋可以买卖,穴地、墓碑不可以。
大大小小的墓碑都是黄祥树一家打出来的,村里死者、生者都会感激,虽然打碑的事都由曙光做主了,黄祥树还是很有成就感,设备再先进,黄祥树的传统手艺还是没有全淘汰,雕龙凤、刻八仙,还用得上,电脑刻的是一个模子,碑雕刻成一个呆板板的样子,乡亲们也觉单调,多多少少要有点变化才好,口味不一样呢,充分发挥想象,把龙凤、八仙雕得活灵活现,别人才喜欢。电脑不是人脑,电脑是顺着铺好的路子走的,人脑却是想象的大仓库,想在里面搬件什么东西,一溜儿就出来了?;葡槭骶踝抛约荷心芊⒒佑嗳?。
有些手艺,还算不上真正的技术活儿,只图赚几个钱,度过一时的困难,有的也是被时光淘汰,赚不到钱了,就把手艺丢了。我曾去坡上的兰花村,认识了一位农民,也姓黄,炸过爆米花,山上山下,炸过几十年。他挑着爆米花的家什,像挑着一个炮弹。“砰”的一声巨响,整个村庄都会颤动。一颗金黄的苞谷粒,瞬间爆开为一朵雪白的花。一碗苞谷米,可以炸成一口袋爆米花。爆米花,孩子们喜欢,大人也乐意。“砰”、“砰”、“砰”,整个山村每天都一惊一乍。后来,,苞谷都送酒厂,爆米花生意做不下去了,他就又改做补铝锅手艺,挑着担子,走村串户,为村里人修修补补。整天又听到他锤子的响声,风箱也呼哧呼哧的,像一个人哮喘。他的手艺都是应一时之需,能赚钱就行,全凭自己摸索,没有传承,也没有徒弟。为了两个儿子,他必须开动脑筋,想些赚钱的路子。智慧是逼出来的。为什么说人会急中生智呢。(选自《屈原的村庄》)
《诗意村庄》• 周凌云 著.
周凌云散文集《诗意村庄》,2012年由湖北人民出版社出版,10万字。收录散文30篇,分别发表在《文艺报》《长江文艺》《芳草》《散文百家》《光明日报》等报刊上。
诗意村庄里的诗意人生
文/ 温新阶
今年11月尾到12月初,我参加中国作家协会少数民族作家采风团赴广东采风,到了广州、惠州、梅州、汕头、深圳,在奔波的空隙里,我读完了周凌云主席的散文集《诗意村庄》,并断断续续写下了一些体会,回到宜昌以后,把其中几篇写人物的体会整理了一下,在这个研讨会上做一个发言。
一、突出情感写人物
周凌云主席在《诗意村庄》的第一辑“千秋骚坛”中写了十二个人物,他对这些人物个个充满了真情,虽然他们的生活境遇各不相同,从某种程度上说,他同这些人物是一条战壕里的战友,他们的人文品格是相通的,他们共同的价值判断,对屈子的人格精神和作品有共同的认同,他们的血流淌在一起,他们的情感已经糅合在一起无法分开。在《郝大树的缺陷》中,作者写到:“我想见他,也是我油然而起的思绪,一股无形的精神生命在感召我,我突然把他的形象当作了我的父亲。他嘴上的缺陷好像就是我父亲嘴上的缺陷了,不仅不让我厌恶,倒感到亲切了,或者说已忘记了他嘴上的毛病。”这是怎样的一种情感,将一个嘴上有缺陷的人想做自己的父亲,“不仅不让我厌恶,倒感到亲切了”,这是作者对一个农民诗人情感极度浓缩后的一种表达和释放。
作者对于情感的表达是很节制的,很少像这样直接抒情的,他把许多的情感在议论中体现,比如对郝大树,他写到:2006年11月,78岁的郝大树死了。这个消息对村民来说并不觉得惊诧,一个普通农民的死,是非常自然和平淡的事情,和屈原的死带给村民的震撼当然是截然不同的。对村民来说,他们中间只是又走了一个邻居,而不是走了一个诗人,但是对屈原故里的骚坛来说,却是一棵大树倒下了。这是一个重要的农民诗人告别了骚坛。这是一段议论,这段议论周主席给了郝大树很高的评价,从中我们可以看到作者对郝大树的深厚情感。
周凌云先生是一个很讲感情的人,但是,浓烈的感情总是习惯于用平实的语言来表达,有时甚至不用语言表达,他写散文也一样,善于把自己的情感隐藏在景物的描写之中,寄情于景,情景交融。写郝大树下葬:昨晚还是秋雨淋漓,早晨却意外放晴。天,痛痛快快哭过一场后,颜面晴朗开来。橘红的阳光把小岗子抹上了薄薄的一层,纯洁的雾这里一团,那里一团,飘飘浮浮。雨后初晴,阳光是橘红的,有一团一团的雾飘飘浮浮,这里的景物描写,更加渲染了一种凄清和缠绵,使读者感受到和一个死者最后诀别的一种无法言说的伤痛,我们读到这里,不竟鼻子发酸,几欲流泪。
一切景语皆情语,在《诗意村庄》里,这样的例子随处可见,比如《像隐士一样生活》中对寻找李国杰途中景物的描写:“冬天的凤凰溪,水声如鸟鸣,听起来是山间最美的音乐,。山景并不萧瑟,树树皆是秋色,不是冬天的惨容,耀人眼目的是没有褪色的红叶,只是已经红得发紫,象炉火纯清的诗。”这里的描写,衬托了作者明快开朗的心情,因为就在这一天,他就要见到李国杰,作为文联主席,他很想亲近这些农民诗人,多留下一些他们的资料,郝大树的死去,周凌云主席不免有些惋惜,以前的一些设想还没有来得及实现,郝大树就死了,所以他必须抓紧,他马上行动,这天就去见李国杰,他为能实现这个愿望高兴,为能减少以后的遗憾高兴,为这次成行高兴,所以在他眼中的景物便是这样美好,这里的景物描写正是作者心情的写照。
作者不但善于做到情景交融,有很多的叙述也蕴藏了丰富的情感,比如《月光下的平仄》结尾处写到:
前些年,不知哪个有月光的日子,这个村子里的诗人死去了,他不是死于劳苦,也不是死于贫穷,而是死于与同村一个诗人的会晤:诗谈到兴奋处,就撒下诗稿走了。
在有月光的晚上,我时常想起这位农民诗人。
这是叙述,但叙述中蕴藏了情感,尤其是最后一自然段,“ 在有月光的晚上,我时常想起这位农民诗人”,虽然只是一个普通的叙述句,却充满浓郁的感情色彩,对诗人深深的眷念之情跃然纸上,有无限的韵味,其审美效果比用许多强烈的直接抒情的句子不知要强多少倍。
二、抓住特点写人物
我们知道,小说必须写人物,小说写人和散文写人是不同的。
小说写人是多方面的,在性格冲突中、在情节发展中、在广阔的背景中展示典型人物的典型性格,而散文写人的方法主要是勾勒,抓住人物最有特点的地方,寥寥数笔,使人物传神。
比如《徐宏章记》中的句子,“村里放电影他不看了,家里的电视也不看了,白日来了客,他也不陪,一天里只吃几顿饭,撒几次尿。黑夜呢,女人打鼾了,才爬上床。他全把光阴用在读诗上了。只顾昏天黑地地读,囫囫囵囵地读。”寥寥几笔,下苦工读楚辞的徐宏章的形象已经跃然纸上。
同样是徐宏章:“走城里的路不舒坦,没起伏,走不上劲。一个时辰可把县城转几圈。走山路多有意思,绕来绕去,爬高不低,可以观山景,可以听鸟鸣。吹风、晒太阳流汗,都让你舒服。桃红李白让人爽心悦目,鸡犬相闻让人惬意。”这里,我们看到了一个热爱乡村生活,有着浓郁乡村情结的退休干部,在争相进城的今天,徐宏章的这一特点让我们记忆深刻,当然,徐宏章对乡村的眷念,不单单是喜爱乡村的宁静和闲适,他舍不得屈原庙,舍不得那些农民诗人,“端午来了,农民兄弟们这些骚坛诗友,你拿一块豆腐,我带一块腊肉,你提一袋米,我拎一壶油,赶集一样来到屈原庙,先聚在屈原的塑像前赛上一阵诗,然后你切菜,我淘米,共共同同把饭做。”同样是简单的几笔,把骚坛诗人们的生活写的多么惬意,多么洒脱,这正是徐宏章留恋乡下生活的重要原因。
这样的例子很多,比如《写诗的农夫》中写到黄家兆喝酒,“黄家兆乱酒后,到自家地上挖田除草,张张狂狂,给柑橘打药水,常常喷到自己脸上,还常常躺在田埂上草丛中呼呼睡觉。与人说话,天上地下,不知所云,秽语杂言一大堆”,就这样几笔,很好地抓住了一个嗜酒如命的人的特点,入木三分,让人永志不忘。正是这样一个酒疯子,后来不但奇迹般的戒了酒,还下功夫写诗弄出了动静,这个人物就更加显得有意义。
说到抓住特点写人物,我们不能不提到写康宁的文章《破纸片》,
由于作者对所写人物的熟悉和喜爱,这篇文章用白描的手法把康宁写得活灵活现。比如,“说喝八两包谷烧,绝不扭扭捏捏喝半斤。他有一块肉吃,刀一剁,你也有半块。请他办个事,不是那种哼哼哈哈,拖泥带水,不办又想办,想办又不办,半天也不放个屁的油条子。”读到这里,康宁的豪爽、真诚、干净利落全出来了,就是活脱脱一个康宁站在我们面前。在本文中,像这样的句子比比皆是,“对路的朋友,砍得脑壳换得气,对你好的有些献媚,恨不得把老家的几棵橘树拔起来也想给你”,这是多么重情重义的侠士,多么耿直豪爽的男儿。写到康宁的好饮,“三餐必饮。没有对手,自己给自己斟上,自己和自己干杯,只是喝不上劲,有力使不上。对饮成二人。有了几个酒朋友,爱显摆自己的力量……挥杯运盏,不亦乐乎,如果是几个诗人,酒,更是个好东西,哗啦哗然的碰杯,哗啦哗啦地倒酒。”作者着墨不多,很好地抓住了康宁的特点,每每阅读到此,康宁的形象就总在我面前晃悠,就想到他闹酒的样子,就觉得这个人物的可亲可敬可爱,就想端起杯子和康宁碰两下。
抓住特征,把人物写生动,写传神,是一种功底,是一种能力,周凌云主席的成功值得我们写散文的人学习借鉴。
三、巧用语言写人物
散文是语言的艺术,需要作者有很好的表达能力和语言技巧?!妒獾拇遄吩谟镅栽擞蒙弦埠苡凶约旱奶厣?。
1.俗语入文,增强了文章的鲜活度。比如在《郝大树的缺陷》写郝大树的生活,“村子里的农民没有哪户活得像他这样清水寡汤的”,“清水寡汤”非常形象地表现出郝大树生活的困顿,很有表现力。
2.叠音词的运用,收到了强化的效果。同样是写郝大树的生活,“他的生活也是清清贫贫的、简简单单的。”说明他的生活极度的清贫简单,用叠音词使表达的意象更加确切,而且音律和谐,读起来琅琅上口。
3.诗化的语言。单从语言的角度来说,散文跟诗歌是相通的,我们知道,周凌云主席也是个诗人,所以他的散文有很多诗化的句子,比如《乡村篾匠》中写谭光沛,“其实,他的劳动是是诗歌的一种张扬形式。锄头的一举一落、犁耙的一拐一弯,都是他诗歌的阵痛。”这本身就是诗,又比如《月光下的平仄》里写杜青山,:“月光成了他最好的兄弟,月光天天光顾这个穷家小户,月光已成为诗的一个韵脚,押在他三百多首诗歌里。”这是多么美的意象。
4.小说手法的介入。小说讲究第一句话就进入事件,《诗意村庄》有很多篇章借用了这样的写法,比如《木腿子诗人》的开头,“木腿子诗人走出乐平里大山时,还是一个胳膊腿儿健全的热血男儿。”《豆腐诗人》的开头,“谭家臣卷起他的诗稿,回到了乐平里老家”,都是直接入题,跟一般散文开头的逶迤曲折不相同,非常简洁明快。
总之,周主席写出了乐平里这些农民诗人的诗意人生,尽管他们有各种各样的困顿,这些困顿加深了他们对生活的内心体验,加速了生活的发酵过程,所以这些困顿依然是诗意的,他们不论遇到什么困顿,内心深处一直没有放弃对诗歌的追求,没有放弃对艺术的眷恋,他们的精神是高贵的,他们的人格是伟岸的,他们在乐平里这个诗意的村庄里谱写着属于他们自己的诗意人生,我们要向他们致敬,也要向扎根乐平里,把这些具有伟大人格和高超诗艺的农民诗人们的诗意人生艺术地展示出来,使我们的灵魂受到洗礼的周凌云先生致以崇高的敬意?。ㄎ滦陆紫壬凇妒獯遄肥追⑹降氖槊娣⒀裕?/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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