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刚
陈刚,1974年出生于湖北五峰,土家族。中国作家协会会员,中国化工作协副主席,曾在某化工集团从事企业管理,业余写作,2011年加入中国作协,2013年9月参加全国青创会,2016年11月参加九次全国作家代表大会,2019年10月参加全国少数民族文学创作会议。2020年转型从事专业创作,现为湖北省作协签约作家,宜昌市文联副主席(兼),宜昌文学艺术院院长、三峡文学杂志社社长。在《人民文学》《中国作家》《民族文学》《长江文艺》《芳草》《长江丛刊》《散文百家》《飞天》《延河》《山西文学》等刊发表有长中短篇小说和散文。著有散文集《黑白乡村》和小说集《没有声音的叫喊》等。部分作品被《长篇小说选刊》《散文海外版》《读者》《散文选刊》等选载,长篇小说《卧槽马》获第十届湖北屈原文艺奖,小说集《余温》入选2021年度中国少数民族文学之星丛书。
陈刚长篇小说《卧槽马》2019年出版
陈刚小说集《余温》2021年出版
陈刚历年发表作品
佳作选读——
卧槽马
陈刚
想不到卧槽马会是个地名。
觉得这应该是静伏在楚河汉界里的一颗棋子,还是充满了杀机的一步险棋,叫卧槽照将。偏偏就真是个地名,那是摊开了打散了的几个村庄,环着群山零零碎碎地分布在长江边上,像个巨大的撮箕。
上世纪九十年代,卧槽马区还不叫区,叫卧槽马乡。八十年代以前,叫卧槽马公社。六十年代曾短暂叫过红群公社,很快又改成了卧槽马公社。民国时期,叫卧槽马区公所。县志里说,无论明清,还是唐宋,用的都是这个名字。时光疾走,世事变迁,这个名字始终静如止水。
卧槽马,很有历史沧桑感,就像一只蚊虫被历史滴落的松香裹住了,又吸吮了漫长的岁月,渐渐变硬,渐渐有了圆润的色泽。如琥珀。
卧槽马这个地名,原来是有些来头的。
王麻子是卧槽马小学的民办教师。
十个麻子九个怪,花花点子像米筛。都说麻子心里面的鬼点子多,不好惹。王麻子软得像根面条,有气无力的样子,看着就不像个厉害角色。他或许是十个里面没有花点子的那个。解放前逃荒要饭来到了卧槽马,逢年过节给村里人写对联,五谷丰登六畜兴旺,快速而潦草。庙里的破黄历是村里唯一的一本书籍。
虽然他只读过几年私塾,但谁也不会怀疑他渊博的学识。后来推荐到学校教语文,他像怀才不遇的秀才得到了重用,怀着知恩图报的心,书教得相当好。
王麻子串门聊天也像讲课一样有板有眼,尾音还翘上翘下,一只乌鸦口渴了,到处找水喝。但不管喝酒,三杯下肚,话特别多,蹬掉一只鞋,伸出二郞腿,手拽着脚腕子,眉飞色舞得不行,滚圆的麻窝变成了椭圆。他还在老远的地方,就有人嗅到了臭豆豉的味道。他的脚气暴露了他的行踪。马上有人过来起哄,要他讲故事。他会赶紧趿上鞋子,站起来背一段老三篇,张思德同志是为人民利益而死的,他的死比泰山还重……
王麻子的声音像一团火苗在愉快地抖动。接着他才用一种胜似朗诵的语气大声说,还是给你们讲一讲卧槽马的故事吧。正午时刻的寂静就这样被他打破了。他脸上的麻窝就像满天的繁星闪烁着光芒,栩栩生辉,实在是得意。
他用湖北大鼓的腔调唱了起来,话说那三国唉。刚唱一句,上前一步亮相,念白。准确地说是公元222年吧。刘备为关羽报仇血恨,挥师东征,屯兵夷陵,遭到吴国名将陆逊火烧连营,被吴军铁桶一样围困在了马鞍山。
王麻子呷了一口茶,目光惊恐,似有无数金戈铁马的呼叫浸润其中。嗨,紧要关头,只见赵子龙率兵杀进重围,单骑救出了刘备。他清亮的声音逆着时光,溯流而上,起伏跌宕。听的人越来越多,越来越惊愕,仿佛看见了一个千里走单骑的疾行背影正绝尘而去。
王麻子乘着酒兴又踱开方步,扭动腰肢,亮出来两根指头,像一双短粗的筷子,夹住了人们好奇的目光。手指一挥,比划出马蹄曾经敲响过的地方。再接一句回龙调,兜住叙述的散板。他们来到了山势险峻的滚牛坡,赵子龙翻身下马,扶住刘备徒步攀上将军垴,最后一路仓皇逃到了白帝城。
王麻子停顿了一下,手搭凉棚,像个侦察敌情的轻骑兵,顿了顿,最后一次涮腰,又用嘴巴敲了一阵锣鼓。这才指着脚下说,陆逊在这里卧槽叫将,差点擒获了刘备。赵子龙从这里单骑救主,带着刘备一路逃往白帝城。吴国追兵到了山高林密的这里,马腿突然迈不动了。卧槽马变成了别腿马,岂止是别住了马腿,那是别住了历史。马鞍山从此改叫卧槽马。文书不长,半文半白,他半唱半演,能让人懵懂听出个大概。
说完,他摊开两手,手里什么都没有,就像历史云烟早已随风消散。
全场寂静,仿佛大家从一场阔大的梦中刚刚醒来。
王麻子成了卧槽马人心醉神迷的偶像,三国英雄在他绘声绘影的讲述中呼之欲出,动人心弦。他让人们看到了卧槽马曾经披挂过的历史长袍,也让大家知道了这个村庄的根深深地扎进了历史。
尽管在人类庞大的生存谱系中,卧槽马这一丁点儿历史痕迹,包括这片土地,也不过沧海一粟,就像探在池塘中的半抹花影,被风一吹,噗地一闪,便隐去踪迹。
但如果没有这段惊心动魄的历史,卧槽马也许就如中国乡村版图上其他的自然村落一样,多半冠以村民的姓氏命名,如田氏家族主宰村庄时,叫田家山村。若干年后,田氏家族衰落,罗氏家族崛起,村庄又会改名罗家坡村?;蛘咭阅车厥⒊龅奶夭绾颂一拇?,如漆树坳村。一个村庄,是盛产核桃的山包包。另一个村庄,是长满漆树的山坳坳。
卧槽马有了历史线索的牵引,就像与历史攀上了远亲,自然要高贵一些,而且意外地得到了一笔丰厚的历史遗产,那就是一个稳健牢靠得可以安放数千年不变的地名。这个地名和历史交织在一起,具有了抵抗社会变迁的内功。
即使脱下了这件历史的长袍,卧槽马的风景也是相当不错的。群山耸峙绕成一弯峡谷,峡谷又夹了一条蜿蜒的小溪,溪水清且浅,叫天池河,潺潺声里一直流到长江。落日掉到小溪里,像个咸鸭蛋黄。天池河两岸土地肥沃,每到秋季傍晚,晚霞蔚然,风吹稻花香两岸,万亩水稻被夕阳映射出沉甸甸的光辉,相似的色调和震撼的场面很有几分“喜看稻菽千重浪,遍地英雄下夕烟”的景象。
人们站在落日的余晖里,巴望着徐徐到来的丰年,心里面堆满了熟透的满足。多年以来,人们总是把宽阔的日子过得像闲云。老人们喜欢蹲在墙根看空中的喜鹊,听着它们叽叽喳喳的鸣叫。他们在喜鹊的欢叫声里等到过回娘家的女儿,还有远方的亲戚,甚至一条走失半年的狗。他们相信喜鹊总会给他们带来意想不到的好消息。
蔡家园:《工业叙事美学的新突破——评陈刚的长篇小说卧槽马》(《文艺报》2020年3月2日第7版刊载)
有些事情的发生总是突如其来,就像那次赵子龙和刘备突然造访这里一样。
那年春天,天气似乎格外寒冷。卧槽马大街小巷的屋檐上,挂着长短不一的冰凌,在阳光的照射下璀璨夺目。大家嘴里吐着白气,牙齿啧啧啧地敲打出凛冽而寒冷的声音,哆嗦着感受这场倒春寒。他们等着春雪化雨,相信离喜鹊开口的日子就不远了。
他们没有等来春雨,等来了一场冰粒籽。卧槽马像一面战鼓,被冰疙瘩敲得震天响。就在这个寒冷的夜晚,这里突然变得慌乱起来。从傍晚开始,狗就汪汪地从村头咬到村尾,又从村尾咬回来,满村子都是吠影吠声。青黄不接的时候,人们老早就上床,横着比竖着扛饿,这是经验。狗叫得再凶,也没有人愿意起来查看。
第二天早晨,人们像往常一样起床,喂猪,放鸡,撵羊,一切显得那么从容而轻盈,然后炊烟升起,饭菜飘香,又围坐在桌上吃饭。忽然传来一阵阵沉闷的轰鸣,整个村庄像筛糠,这些粗暴的声音与静谧的乡村晨曲很不谐调,是汹涌而至又连绵不断,大家停止了咀嚼,飞奔门外。他们不知道,这些声音的到来,是一个强烈的信号,从此将持久搅乱甚至彻底改变卧槽马平淡而孤寂的岁月。
惊恐万状的人们纷纷涌向了现场。正是百苗欢腾的季节,绿意盎然,几十辆东方红牌推土机,胸挂大红花,烟筒里喷着丑陋的黑烟,发出石碾子一样冷漠的声音,只几个回合,绿毯样的庄稼苗就被黄泥巴裹成了花卷。推土机像一群在田间爬行的螃蟹,它们的吼叫声盖过了枝头喜鹊的鸣叫。
人们很不满意喜鹊带来的喜讯被推土机的声音淹没了??慈饶值拇迕衩堑笔本吞食隽搜劾?,不忍看下去了,就像看着自家的孩子正在被人伤害,碰的眼睛生疼。有人拍拍满是补巴的裤子,扭着屁股离开了草腥四溅的现场。有人搬来了石头,安静地坐在上面看热闹。坐在石头上的人得到了准信。他们像信使一样跑回去告诉村里人,卧槽马是个好地方,那些人要在这里建一个军工厂啦。
他们焦躁不安地在村子里走来走去,又捶着心窝子对每个人讲了一遍。这句话变成了绝望的哀嚎,在卧槽马的上空久久飘散。
要说这个事情还是有征兆的。广播里早就在说,备战备荒为人民,全国人民都笼罩在战争的阴云里。但卧槽马的人还沉浸在闲云一样的小日子,国家的大事不是不关心,是弄不明白,他们都听公社书记的。
书记觉得抓好阶级斗争促进农业生产就行了,是书记没把世界的风云变幻当回事。这就有些不对了。社员们看到几个神秘的绿军装已来过好几次了??缸疟瓿吲郎瞎雠F拢米磐毒刀越窨?,就在人们的眼皮底下活动。这已经不是蛛丝马迹了,是明目张胆的行径。
社员们慌了,赶紧给书记报告。社员们失眉吊眼的脸通红,声音打战。书记不慌,他迈着外八字,在院子里走官步。嘴上含着一根叶子烟,烟外层卷了报纸,貌似叨着一支香烟。他没有点火,含在嘴里骗自己。他悄悄在自家屋檐沟坎上种了十几窝白肋烟。如果放开抽,管不了两个月。他要省着过年和在县里开会时抽。烟不是无火自开的花。他试过,只要不点火冒烟,一根叶子烟可以含三天,管到过年很容易。这个昔日的佃农觉得比粮仓里堆满谷的富农还要滋润。
社员们的情报还没汇报完,就被书记不耐烦地打断了。书记很得意地从荷包里摸出一盒火柴,把平时不舍得抽的叶子烟点燃了。裹在烟上的报纸在翻卷,把上面的铅字烫得吱吱叫。书记现在的神态比以前的大地主还要牛皮哄哄。他嘬着嘴把火柴吹灭了,晃几晃,口气轻狂地说,没有调查哪来发言权呢?或许是城里的民兵在山上捉特务呢。
那个年代的特务真多,像夹皮袄里的虱子,总是捉不完。谁能想到王麻子是国民党派过来潜伏的特务,他能摇头晃脑地把卧槽马的故事讲得那么精彩。居然隐藏在人民内部这么久,幸好被他的儿子王友忠检举揭发出来了。
几年前的一个下午,革命群众聚在公社院坝看《沙家浜》,卧槽马的上空飘荡着一股浩荡之气。王麻子扶着家里的门框咳嗽,像在捶一面破锣,一锤接一锤,门口的树叶都在震颤。他的声音还是被阿庆嫂的唱腔压了下去。群众不停地鼓掌,喊好。王友忠看完戏回家,发现父亲正在吐血,大口大口地往外喷。他咳血已经快一个月了,刚开始只是痰里夹着血丝。但他一直瞒着,这下瞒不住了。
王麻子抹了一把沾在嘴角的血,怕痒似的扭着身子笑了。他花枝乱颤地给儿子安排后事。他说如果这样病死了,就死得轻如鸿毛。他要像张思德一样死得重如泰山。王友忠听得心惊肉跳,泪如雨下,脑袋摇得像拨浪鼓。他看见父亲的嘴在动,一张一合,但他已经听不清他在说什么了。他像被炮弹击中一样,有一种四散纷飞的感觉。
好多年过去,王友忠牢牢地记住了这个场景。父子俩抱头痛哭,王麻子脸上的每个麻窝都盛满了泪水,明媚的阳光把他的麻脸照得闪闪发亮。
几天后,王友忠像个凛然的英雄,走进了公社大院。他的眼泪一颗颗往下滚落,那是饱含多少悔恨和耻辱的泪水,从胸襟一直流到地上,淌满了书记的办公室。
透过朦胧泪眼,他向书记吐出来一个惊天的秘密。书记紧张了,他把含在嘴里不冒烟的叶子烟收起来,用指头敲打着桌面,快速思考应对的办法。民兵们冲进王麻子昏暗的房间时,他正以一个奇怪的姿势靠在床上,下半身埋在灰土土的被窝里,像半截刚刚从泥土里冒出来的植物。他已经虚弱得坐立不稳。身强力壮的民兵们像捉小鸡一样把他按倒在床上。
大家没有搜出电台,定时炸弹之类的敌特工具,但他们找到了一张泛黄的军事地图。铁证如山。没几个回合,他就浑身筛糠一样交待了自己的罪行,与王友忠举报的情况大体相当。
这种事,只要一印证,就是惊天动地的大事。卧槽马经过了多少次镇反运动,居然还有漏网之鱼。这个披着人民教师外衣的敌特分子,竟然在人民中间隐藏了这么多年。这简直是赤裸裸地在向这个时代挑衅,与英雄的卧槽马人民为敌。
卧槽马的人都跑出来看特务,他们只在画报上和电影里看到过特务,都戴着墨镜梳着分头,很洋气。特务可不是一般的地主富农,太厉害、太高级了。结果却大失所望,原来是王麻子。大家不免有些泄气,甚至有点生气,感觉被戏耍了。
在公社院坝唱样板戏的台子上,王麻子被反绑双手,由两个威风凛凛的民兵架着,像拎着一件旧衣服。他已经软得站不稳了,背上插一块令牌样的木板,名字上面还画着叉。王谋远,好生疏的名字。人们当面喊王老师,背后叫王麻子,几乎忘了他的名字。王麻子佝偻着腰,脖颈下滴了一滩汗,游移不定的目光似在寻找什么。下面都是黑乎乎的脑袋。他收紧了慌张,慢慢稳住了神,面容安定,是处变不惊的神态。
书记站在台子中央讲话,臂上箍着红袖章,手上拿个小红本一扬一扬的,像在打着拍子。下面开始有人在议论,说书记以前是个佃农,农闲贩点篾货,去山里卖篾货正碰上闹农会。篾货没卖出去一件,饿得两眼翻白,心一横也跟着去闹革命。一闹闹成了革命家,现在当了大干部。据说天天吃猪肉,肠子都让猪油给糊住了。大家又看他的腰,果然很粗,肚子鼓得像孕妇。忍不住再摸摸自己装满糠菜屎的肚子,里面发出一阵咕咕的叫声。
大家正看得眼睛发痴,口水直流。胸戴大红花的王友忠上台了,义愤填膺的样子,还咬牙切齿地举着拳头高呼口号。他不像是在批斗自己的父亲,更像是在批斗杀父的仇人。
王友忠的嘴像一只失控的颤抖的漏斗,口号不断地掉落出来。大家紧张得心脏像被烧红的火钳夹住了,嘴里发出啧啧的声音。王友忠爱憎分明的阶级立场,得到了书记的高度赞扬。眼尖的人看到王麻子眼角还含着一缕奇异而明净的笑意,完全是一副不识好歹的模样。
游街结束后,王麻子被拉到山凹凹里。人们先是看到歇落在电线杆上的一长串麻雀受惊似地射向了天空,然后才听见枪声,接着是将军垴沉缓地抖落出一束回声。
天地间一片寂静,挠心的静。
这一粒子弹换取了实实在在的回报。王麻子的滔天罪行为大义灭亲的儿子铺垫了一条阳光大道。在大是大非的敌我斗争中立了大功的王友忠,突然大红大紫,摇身一变成了卧槽马公社的民兵营长。
父子反目成仇的屈辱被时代隐藏了起来,落进了黑沉沉的未知深渊。那些缺失和隐秘的蹊跷真相,曾让卧槽马的人为此诧异了好久。那个年代凡事讲动机,动机是什么呢?一点一滴地想,还是有很多疑点。虽然大家在心里有过胡乱猜测,百般推理,但没有一个人胆敢吱声。
陈刚《风随着意思吹》刊发于《文艺报》2020年1月3日第7版
作家创作谈——
风随着意思吹
陈刚
——你听见风的响声,却不晓得它从哪里来、到哪里去。这是一句基督箴言,也是一句充满禅意的诗。所有的光亮和喜悦都在这秘不可知与洒脱自然里了,也类似于文学的表达意境。一篇散文或者一首诗,最想表达的意思也就那么一两句话。其余的文字都只是在烘托并等待“那么一两句话”的盛放,或者说在为释放“那么一两句话”而提供表达的机缘,文字都在风里吹。思想才是文字的花朵,一篇散文或者一首诗总会开出那么一两朵灿烂的花。其实小说也是。只是可能捂得更紧,绽放时才会更绚丽。
互动百科上这么解释卧槽马:象棋术语,指进到底象前一格位置的马。既可将军,又可以抽车,是棋局里的一种凶招。我觉得这个解释有点意思,很贴合这个小说想表达的意思。世事如棋局,人是棋子,企业也是。我了解一些企业家,他们都怀着险中取胜的理想。竞争时代,这是一种优秀的企业家品质,叫冒险精神。我在创作的时候,一直在努力把题目和内容拧在一起,搓麻绳一样。我希望搓得越牢固越好,可以承吊起一个百年企业的传奇。
2017年7月,在江苏黄桥,中国化工作家协会组织学习习近平在中国文联十大中国作协九大开幕式上的讲话精神。会议间隙,中国石油和化学工业联合会李寿生会长和我闲聊,说你是中国化工作家协会副主席,又是九届作代会代表,还在中国最大的化肥制造企业工作,你熟悉行业和企业情况,可以写写化工企业。他没有说责任和义务。我却突然间有了责任感和使命感。我不认为这是自作多情的矫情。
等真正动笔前,我认真阅读了寿生会长主编的《中国化工风云录》,这是一本报告文学集。沉浸其中数日,寂静中有了微澜,是心动。从中打捞出以下几组数据:
1956年5月12日,中华人民共和国化学工业部成立。
1958年5月1日,在中国当代化学工业鼻祖侯德榜的亲自指挥下,中国第一个碳化法小化肥厂在上海投产。年产能仅两千吨碳铵。
1961年,时任国务院副总理陈云亲自兼任中央化肥领导小组组长,开始布局全国小化肥厂……
1966年,全国有一千多家小化肥厂遍布各地。主要产品是碳铵和氨水……
1973年,中国正式决定向日本东洋公司等外企引进大化肥……
1976年5月5日,中国第一套30万吨合成氨52万吨尿素在四川化肥厂正式投产……
2016年,全球化肥产能1.83亿吨,中国化肥产能0.605亿吨。
经过半个多世纪的奋力拼搏,中国的化肥工业从一穷二白到占据全球化肥产能三分之一,成了稳居世界第一的化肥产业大国,每年参加IFA(国际肥料工业协会)大会的中国化肥企业代表超过与会人员半数以上。光鲜的数字背后,有着更深的隐忧。中国虽然已经成为一个化肥大国,但不是强国。我们面临的是氮肥、磷肥产能过剩加剧,低水平的重复建设,高耗能重污染的现状,粮食安全与资源消耗和环境?;さ拿苋找婕馊?。我国化肥利用率仅为30%~35%,而农业发达国家化肥利用率已达到60%。我们进入化肥强国要走的路还很长,譬如生物刺激素的研究,测土施肥配伍养分的技术,水肥一体化的建设,包括化肥深施的机械配套和智能制造等。除了化肥产业,还有建材、钢铁等若干产业都面临大而不强的窘境。振兴民族工业,唯有产业转型技术升级才能由大到强,这是一个涉及供给侧结构性改革的方向问题,也是一个涉及新时代企业家群体如何创造未来的具体问题。
工业题材让我兴奋,经历也是资本。我曾在中国最大的化肥制造企业里兼任过几家化肥企业的董事长。非常不幸的是,七年时间里,我组织参与停产关闭的化肥企业也是七家。这七家企业曾经都是当地最大的地方工业企业,在日益紧迫的安全环保压力下无一幸免,或关?;蜃?。它们见证了中国化肥工业如何由弱到强,又经历盛极而衰,最后退出历史舞台的过程。这几年,我经历了如何面对几千名员工的安置,几十亿资产的处置,若干社会债务的清理,许多日子就在这样的纠缠和纠结中度过。我被员工们“围困”在办公室里,两天只能吃上一个苹果……悲观、怜悯、愤怒、无奈,我卷入到各种情绪的旋涡中,多么希望能够抓住一把稻草。但我退一步去想,又一个筋斗翻上云端去看,我理解了员工们。如果企业还活着,我们依然是相亲相爱的一家人。如果企业越做越强,他们会以更加温情的形式表达爱。为什么不能让这个企业永远强大下去呢?我陷入了困顿。
即使玫瑰已经枯萎,芬芳仍将继续。我一定要写一个百年企业的传奇,即便是一部虚构的小说,也是我的理想。我从另一个广阔的时空里进入创作,却一度陷入沮丧,相对于充满激情的创作者而言,我更像一个迟钝的观察者。企业的历史变成了一堆腊肉,我闻到了一股淡淡的哈喇味。如果用现实主义来处理,怎么超越现实本身?宁静,琐碎,缺乏大波澜,也没有刀光剑影,所有的过程只能像日常工作一样消融于平庸。无论静态描写,还是开放叙述,现实永远比小说更精彩。我感到了经验的陌生和观念的挑战,那么虚构的必需性就成了一把梯子,终于让我微弱的生命体验爬上了阐释理想的阁楼。
我开始尝试用现实生活中的砖瓦搭建另一个虚拟的世界,我关注工人们隐秘的生活情境,用粗糙的词语打磨还原某些场景??及岩环绕谔诘墓ぷ骰婧颓呷诵钠⒌纳畛【耙浦驳叫∷迪殖±铮缓笮⌒囊硪淼厝乒庖宓那程?,把自己的思考和意识掰碎了糅进去。我变成了一只蜘蛛,慢慢织网一样构建关系,把人与人之间的微妙相处、地方和企业间的相互依存、政府与企业间的频道转换牵扯进来,让它们之间不仅发生结构性的关联,而且在关联与冲突中发出声音,并呈现出剪不断理还乱的样子……在个体的、具体的生命与整体的、抽象的历史之间,充满了永恒的紧张的对峙,社会的进步就在这每一个历史对峙的缝隙里生长。在这部小说里,我希望企业家(黄政勇或吴英?。┑氖姑褪侨ヌ畈购谜夥煜?,让新的生长更加牢固。洞幽烛微,我多么希望这些呈现出来的东西,看上去更像柏拉图所说的“另一半自己的生活”,也像我们温馨相处的生活。
人的存在的本质是向死而生。我相信企业也是有生命的,就像人一样会经历生老病死。如果放在哲学的层面去思考和考量,死亡最终会成为一种必然性的结果。这部小说更多的观察是作为独立的个体(无论是员工,还是企业家)在面对必然环境时的反应。人的一生都在对其周围的环境不断作出选择和调整,三分天注定,七分靠打拼。打拼也是一种选择,就像奋力一跃的卧槽马,充满了对生命的冒险。
汉语之美、汉语之深厚和微妙,就在这一个一个的词,它被念出来,然后余音不绝,因为诗人和小说家们把层层叠叠的经验、梦想和激情写进了这个词里(李敬泽语)。写作者可以通过文字看见彼此,映照彼此,温暖彼此。那将形成一片光芒。所以文学是美好的,而且有趣。当我们的生活失去重量时,你还可以自由飞翔,而托举翅膀的风,也可以随着你的意思吹。
最后要特别感谢王蒙老师为本书题写书名以增辉,寿生会长为拙作写序而添彩,他们的文和字,散发着夜空里的星辰一样纯粹的光芒,穿透了世俗的尘埃,充满了提掖晚辈的澎湃力量,令人温暖,令人感动。感谢所有爱我的人!我也深爱着你们!
陈刚近照
流年余温
陈刚
人事与记忆,终将构成一个人的文学地理。
我的文学人生聚焦在两个点上,一点是乡村生活,一点是企业生活。我的童年和青少年在乡村度过,毕业后一直在企业工作。期间在城市短暂的求学经历,仿佛成了在城市与乡村之间构建的一个缓冲地带,或者说成了农耕文明与工业文明之间的断裂与衔接。工业文学与乡土文学都是对人性进行勾勒与描述,只不过是人的生存地理位置不同。无论乡村题材还是工业题材,写的只是不同生活场景中的人的处境、人的精神境遇和心灵遭际。小说所着力探究的,终究还是人的内心,是人性的波澜起伏和幽微明灭。
加缪在《写作的光荣》里有一段话:“写作之所以光荣,是因为它有所承担,它承担的不仅仅是写作。它迫使我以自己的方式、凭自己的力量,和这个时代所有的人一起承担我们共有的不幸和希望。”由于故事的架构能力以及语言才华的局限性,我还无力承载这份写作的光荣。这段话于我而言,也许只是一个虚妄的错觉,但我也愿意为此耗尽自己的平庸。所以,我渴望写出的每段文字里都能散发出时代的微光和人性的余温。
小说集《余温》收录了近两年来发表的10部中短篇小说,中篇小说和短篇小说各5部。
“历史是一堆灰烬,但灰烬深处有余温。”(黑格尔语)“余温”仿佛有了无法言说和难以呈现的本质。蓦然想到这个语词,居然会刹那间眼潮。若有若无的温度,像握在手心里的沙子,正一点点散逸。这个词似乎混杂了得到和失去两种质疑的情绪,既暗含了失而复得的喜悦,又有稍纵即逝的悲伤。
“余温”的确很难担纲一本小说集的主旨,像结束,又像开始,所以很难把握。但我还是选择了用“余温”这个词作为文集的名称。我愿意把“余温”放置在这个特定的语境里,去表现当下的社会关系和幽微的人心世界,让复杂的情感作为叙事介质,把人心的变化作为叙事推动力,从不同角度捕捉和放大那些小人物的杂乱声音和细微表情,给隐秘的人性赋予可见的、有温度的呈现方式。“余温”更像文本的隐喻和缩影,将会浸润在这个集子里不同题材的小说场景中。如何让文字有温度,一直是指引我创作方向的路标。
《比邻》描述了两代三户人家,携带着不同的生活错觉,有日常生活中的荒诞扭曲,在蝇头微利里满腹心机地纠缠,彼此争斗又相互容纳。一起事件引发的不是另一起事件,而是一组如矢量般向四面辐射的事件,所有的人都裹挟其中,但最终将其弥合的还是人性的温暖,因为它始终藏在情感交往的罅隙之中。时代的变迁导致了价值观的“颠覆”,使他们卸下了所有的伪装,消除了所有的时空障碍。小说用“邻里关系”来映像世界,当充满温情的叙事退场后,希望世界能被留在一个有“余温”的空间里。《寒鸦归林》很像一篇“还没有来得及发生,就已经结束”的小说,主人公胡曰假惺惺的温情不是道德的“余温”,而是贪欲膨胀的慢性毒药。在这种戏谑和反讽的叙事里,小说表达了对贪官另类形象的批判和反思。《人生只若初见》里李二虎和罗小丫的爱情,在“时势权力”的诱惑下,最终演变成了一场爱情坍塌。追溯故事背后的迷离情节或许毫无意义,不过是“此情可待成追忆,只是当时已惘然”的隐秘创痛,或者“不思量,自难忘”的伤感情怀。其实,爱情也有“余温”,就像一只敏感的鳞翅目昆虫。如果习焉不察,它将在风中逃遁得无影无踪。所以转瞬之间,爱情往事已来如飞花散似烟。爱情更像谜语,用开头猜测结局终是徒劳。如果是势利让爱情变得脆弱,那什么才是锻造爱与情的铁和砧呢?《血豆腐》以活色生香的“血豆腐”为隐喻,每个人何尝不是在渴望来一碗能补充“元气”的食品?这是功利的实用主义想法,这种强大的动机来自人的本性。如果真能吃啥补啥,倒希望胡太平的“善”与“爱”能成为一碗热气腾腾的“精神血豆腐”,用“余温”来与社会内卷碾压下的众生进行一场和解。《桥坪的桥》里的驻村干部付洪,通过发掘张祖武的人性“余温”,点燃了他突破乡村贫穷困境的创业激情,也将他打造成了“农村新人”,是“扶贫先持志,扶贫先扶智”的一场彩排,更是对新时代语境下农民精神史的新呈现。文学是另一种历史的记录,它是有温度、有气息、有肌理的历史记忆,它保存的是一个时代的肉身。在这个扶贫攻坚的火热时代,多么希望“桥”所呈现出来的,不仅是新与旧的对峙、破与立的纠缠,也有时代的烟火气、乡村光影交织的生活,还能托举起扶贫干部的形象……
《崔家塘》《余温》和《挖坑》,故事里的“我”“李树明”和“张二林”,都是聚焦当下乡村生活里的小人物,却张扬着为时代赋形张力的意图。我曾经生活过的鄂西南山区,许多村庄只有老幼留守,传统村社结构在悄然消解,而乡村伦理和礼治秩序在数千年的变迁中还能维持原生样貌,是因为它隐藏着秘密,承载了希望,也贮存着时代记忆。这几个短篇不是远距离观察的“回乡偶书”,而是通过深入细部、毫不避讳的乡村叙述,将爱的“余温”平整地熨进小说里的日常生活。生活的流水向生命低洼处汇集,在复杂混沌的状态里,也包容着泥沙俱下的人性。如《余温》试图把他们(李树明、张二林)内心的忏悔、反省一一折叠好,他们用温暖彼此靠拢,像求生,去救赎物伤其类的痛。他们最终用“还牛”的方式,找到了原谅的道德减震器。“他们”判断事物的价值观可能并非对错,而是善与恶或真与假,这恰恰也是文学应该暗含的一种情绪和认知方式。虽然这点“余温”式的良知光亮,显得那么微弱、摇曳、不确定,但“他们”在妥协中的抗争里、在庸常中升起了人性余温,用善良和爱映射出了“狭隘里的伟大”?!兜屏泛汀冻欠劳肌肥且蛔楹焐獠牡男∷担远跷髂仙角鸵瞬俏尘?,讲述了峥嵘岁月里的两个传奇故事。作为精神镜像和文化遗产的红色故事,有着遥远的记忆,也有恒久的温暖。
“余温”像带着某种小小的使命,就是要让那些深长的往昔苏醒过来。不是我一个人的往昔,而是一个我们经过的这个时代的往昔,是那个与我们现实生活对照的往昔。如何让语言把人性的温暖之光映射出来,直指世象人心,也许这才是这本小说集最想表达的。希望这部小说集能够给读者带来那么一点短促、内敛的“余温”。
陈刚参加中国作协第九次全国代表大会
作家对话——
忽兰vs陈刚:有代表作的作家
——对话·书房·文选
忽兰的话:
作家和他们的作品,都应该是一道风景。
没有魅力的作家,几乎不可能创作出有魅力的作品。
陈刚的魅力在于他的“社会性与才思共存”。
社会性决定了他的小说走现实主义路子。才思的充盈决定了他的散文浪漫温情。
我曾并不知陈刚何许人也。现在知道个大致:他出生于五峰土家山寨,十年寒窗后,毕业分配到化工企业工作,曾相继供职于三家化工上市企业,从事过技术、宣传、行政管理工作,后在中国最大化肥制造企业担纲区域执行总裁并兼多家化工公司董事长等职。不惑之年,弃商从文,回归文学,进入体制后现负责某文学期刊。
我先读到他的作品,便想与他对话,后开会见到他,闲谈得知他的经历,原来是一枚草根逆袭人士。
他比同龄人更有历练感,说话简短,掷地有声,我记得两句话很有意思,一是“我来想办法弄好。”,二是“文学泊于人生,但又溢出人生。”
陈刚并不是城府者,他甚至更活泼,更热忱,更清澈,更通达。进入他的文本,我吃惊地发现他是早慧者——对于社会,他太懂。但他不是悲观和市侩者,这就甚好了。
忽兰(曾用笔名张好好),小说家,诗人。1975年生于新疆阿勒泰布尔津。毕业于新疆大学。出版有长篇小说《布尔津的怀抱》《布尔津光谱》《禾木》《草原之子》等十多部。有作品发表、转载于《芳草》《人民文学》《诗刊》《上海文学》《作家》《中国作家》《北京文学》《长篇小说选刊》《散文海外版》《诗选刊》《长江文艺·好小说》等刊。曾获新疆青年文学奖、上海文学征文新人奖、汉语诗歌双年十佳奖、长江丛刊文学奖、小说月报百花奖优秀编辑奖、小说选刊优秀编辑奖。中国作家协会会员。鲁迅文学院第九届高研班学员。湖北省作家协会签约作家?!段囊毡ā肪劢刮难铝α咳宋??!吨泄骷摇沸率盗θ宋铩!缎挛难缆邸肺难率屏θ宋??!斗疾荨肥紫嗉??!锻迩难丁分泄骷叶曰袄改恐鞒秩?。居武汉。
忽兰:中篇小说《寒鸦归林》发表于《长江文艺》2021年6期小说坊栏目,责编丁东亚,《海外文摘》2021年9期转载,头条。它的最大的特点是:好看!典型的现实主义笔法,描摹当下社会现象之一种:雅贿。
这个词语大约七八年前冒出,《寒鸦归林》写的是有身段之人的手段——人性如诡异深海暂不可测。我记得有这样一句话:真正的恶人,是擅长表演、最终反转的伪诈者。
陈刚,这个小说我一口气读完,似乎额头冒出冷汗,并不是惧怕恶人,而是在想一个用谋略遮掩贪婪心的人,这样的活着真是浪费了生命本原——当小说有了警示性,便如王国维说的词有警句则格高。
用历练的语言讲好一个故事,里面充满另领域新鲜信息,又有高格,似乎一个现实主义小说就已基本成功。但是陈刚,您是如何把握住它的纯文学质地,不要倾侧为俗小说。官场商战小说,如《沧浪之水》《国画》,终究是通俗读物。我注意到您在语言文风上颇为讲究,长袖善舞,并且文本的第二维度里钧瓷之美拔高了阅读期待。我想了解您小说写作的自觉性。
陈刚:忽兰老师好!感谢您能读完这个小说,很多创作者可能怀有厨师的心态,希望有人能细细品味他做的每道菜,而且说味道不错。感谢您对这道菜的认真评价。您用了太多的过溢之辞,愧不敢当,心里虽有过细波微澜的欣喜,但宁愿相信那只是您对我作品的期许而已。思想上不敢打滑。
您肯定了我对钧瓷的用心描写。钧瓷是河南禹州的特产,我在河南工作了十年,因此了解一点钧瓷的鉴赏知识,而且喜欢,所以在办公室里摆放了几件。它们默然伫立的样子,颇有高僧修道的风范。我喜欢这些器物的斑斓色彩,和饱满形体上的自然开片,看似碎裂的表面,若用手触之,指感光滑,如抚凝脂。
钧瓷以独特的窑变技术闻名于世,有“入窑一色,出窑万彩”的特点。钧瓷的名贵也在于其独特的窑变釉色,其釉色是自然形成,非人工描绘,每一件钧瓷的釉色都是唯一的,故称“钧瓷无双”。窑变是天工与人巧共同作用产生的神奇变化,“虽为人作,宛自天开”,每件钧瓷都是独一无二的意外之美、偶然之物。钧瓷的色彩有鲜明层次感,多种釉色在瓶身构织出的绚丽多彩。红若火焰,热烈奔腾如灿烂的晚霞。蓝有浓淡,较深的称为天蓝,较淡的称为天青,比天青更淡的称为月白,都具有莹光一般幽雅的蓝色光泽,整个瓶体会洋溢出莹光一般的蓝色乳光。只要凭借想象,就能打开生命壮阔的景观。
随便看一眼都特别美,很容易让人爱不释手。我得以每天能在凝视中完成某种自省仪式。相信这些器物也在日日塑造我,替我消解心中块磊,让我融入火烧眉睫的急难事务,亲近焦灼,找到坚强,感受生命的幽邃、丰富与杂芜。而这一切,往往是企业管理者要面临的职场常态,迫切需要借助一些载体,壮大思考的体量,增强战胜困难的能级。感谢这几尊钧瓷,经年累月地陪伴过我。
所以,我一直想写一篇关于钧瓷的散文,这种想法在心中蛰伏了很久。后来发现写钧瓷的文章太多了,有诗歌,散文诗,散文,还有报告文学,琢磨着也难再写出新意,遂决定写一篇与钧瓷相关的小说。我偶然听说了“寒鸦归林”这个钧瓷挂盘的故事(现在已经可百度查找),心里十分激动,就结合一些职场见闻,完成了这个小说。许多鲜为人知的细节,在我日光流年的记忆回环里,足以撞响往事的回音??扑?,生活中没有比偶然的遇合更必然的东西。如果小说也有命定因素,那便是许多偶然叠加而成的必然。譬如《寒鸦归林》。
陈刚中篇小说《寒鸦归林》发表于《长江文艺》2021年6期小说坊栏目,《海外文摘》2021年9期头条转载。
忽兰:红楼梦满纸深情,金瓶梅欲望深重。红楼梦爱而不得之愁绪,金瓶梅行走在欲望的刀刃上总是筹划掂量烦恼狂喜暴躁。红楼梦里开篇就来了个警幻仙子坐阵,金瓶梅因果报应草草收场。
陈刚,《寒鸦归林》这个题目如同大雪白茫茫一片真干净,入世的人终究要在大悟中出世。您以正统古典文学追求的境界引领着你的小说境界,文本必然蕴着厚沉,涵着品格。说一说您的成长史,阅读史,写作史。
陈刚:用时尚话语来形容,我是个地道的斜杠青年。刚参加工作的时候,在一家上市公司的车间实习。因为学的是机械类专业,先后在焊工、锅炉工、机修工等岗位实习,后来调到安全环保部门从事专业管理,还在报社做过编辑记者的实习生。最后应聘到中国最大的化肥制造企业从事企划宣传主管,专注于企业新闻、工作总结、领导讲话、调研材料等公文写作,八股文有了章法,人也变得自信,又热心侠义,逐渐成了团队里的活跃分子,慢慢升任集团行政副总监,集团工会副主席,集团总经理助理,后来担任区域执行总裁兼辖区几家公司的董事长,比较幸运地走过了在国有大型企业,从基层员工到中高层管理者的职场路径。在职务升迁过程中,那种旁逸斜出的沉甸甸责任感,让我不得不以更加敬业的姿态,努力而勤奋地去承接命运所赐予的这份恩典与重荷。
这期间,我不得不辍笔,把自己犬伏在职场时空里,从生产过程控制到产品创意营销,到各种迎来送往的接待,各种可有可无的宴席,各种开会和被开会,各种风险处置,各种矛盾调和……还有围绕那些油腻、朽坏的社交场景时,所不可呈现的踟蹰与不堪,都在消耗着我贫穷的时光。
这十年的时间里,我很少认真地读过一本书,写过一篇像样的文章。甚至许多时候都来不及慌张,岁月就这样匆匆而过。内心里藏着的那些鸟鸣,月光,春天般的诗意,还有储存在电脑里的那些未完成的半截子文章,熟悉感与陌生感彼此激荡。文学逐渐被时间悬置而疏离,变成了一场旧梦,盘桓不散。
记忆犹如琥珀透亮,我至今仍能看到里面凝固着的那些永恒瞬间。在这些企业工作的日子里,我白天能看见蒸腾的雾气,顺着烟囱与天空低垂的白云连在了一起。到了夜晚,又可以体验电焊弧光照射夜空与满天繁星遥相呼应的宇宙感。而这一切都曾经那么平常又那么特别,那么俗世又那么雅致。我还曾在这狭小的操作间里和工人们有过温情的对话,关心过他们的家庭情况,也品尝过他们从家里带来的点心、水果。眼里尽是瞬间堆叠的往日画面。有多少春花秋月,都在时间的流逝中渐渐模糊,终至湮灭。而那些闪闪发亮的瞬间,那些叫人怦然心动的片段,那些暧昧的混沌的难以命名的段落,那些零乱的细节,阴影里的光亮,沉默里的声响,似是而非,又千真万确?;褂心切┠岩匝员淼娜松傥?,也不可说??诩词谴?。然而,幸运的是,我还可以写小说。
我想起契诃夫的《带小狗的女人》,那是一个关于爱情和自我生命觉醒的故事。两人在情爱之前,码头上风很大,尘土飞扬。情爱的过程里,小旅馆的房间里那么闷热,弥漫着一股日本香水味儿。情爱之后,古罗夫给自己切了一块西瓜,慢慢地吃起来,在沉默中发呆。
呵呵,忽兰,您觉得我像不像那个吃西瓜的男人。
《带小狗的女人》的结尾说:离着结束还很远很远,那最复杂、最艰难的道路现在才刚刚开始。小说就在这里结束了。这是一个没有结局的结局,却是一个艺术效果很好的结局。《寒鸦归林》的结局,也是想表达出这层意思。
陈刚三万多字的中篇小说《逆向》刊于《山西文学》2021年3期
忽兰:《山西文学》2021年3期,刊出您三万多字的中篇小说《逆向》,我定位它是工业题材纯情小说。上世纪八十年代的电影《赤橙黄绿青蓝紫》就是这个风味。刘醒龙先生的《生命是劳动与仁慈》亦是如此。
十年前我责编过小说家刘建东先生的小说集,里面有一篇《我们的爱》是写化工企业的爱情故事。工人的务实和质朴编织出的爱情故事,颇有另一种魅力。爱情和现实的对撞,击碎了青春岁月里最珍贵的憧憬?!赌嫦颉芬彩粽庵?。
小说的结尾,你这样写下:他跪在地上,刨出一个很深的坑,把十字绣裹着的焊枪埋了进去。远处的打桩机在轰鸣,新的生活景象马上就该在这片荒寂之地上热闹蓬勃地展开了。那将是生命对另一场活着的张望,岁月对另一个时代的缅怀。
说得更准确一些,《逆向》是工业背景下的纯真情感小说。请您与我们分享一下,何为写作中的“正情”?
陈刚:谢谢您拿这些大家的作品来抬举我,这着实让我汗颜,甚至有些惶恐。文学现场是一幅万物生长的景象,您提到的那些作家和他们的作品,在我心中是巍峨的大树,也是我仰望的对象。在辽阔的时代图景中,一个工业文学写作的后来者,创作中会受到潜移默化的启发,得到前辈们的哺育和滋养。“前不见古人,后不见来者”的千古绝唱,也许并不适宜文学之火的传递。没有谁能第二次走进同一条河流,如何在他们的影响下,找到自己,突破旧我,这可能是一条路子。
《逆向》是一个爱情小说。我觉得,爱情是一个会疼痛的词。有人为恨而复仇,有人因爱而献身。它带着狭小与辽阔,自由与束缚,梦幻与残酷的真相,容易牵连我们的血肉神经。有没有一种约定,相约来生还要和你相遇?有没有一个人,用尽了一生的力气也舍不得遗忘?有没有一句誓言,就算两鬓斑白,步履蹒跚也要携手共度?这是爱情被人类赋予的美学价值和诗意,所有的爱情故事在被建构的过程中,容易形成一种普遍性结构,双方在不断冲突与妥协里,最终达到微妙的和解和平衡。有点像现实中的婚姻。《逆向》也是充满了迷茫和困惑,李二虎和罗小丫的爱情,在时势权力的诱惑下,最终演变成了一场爱情坍塌的过程。如果追溯故事背后的迷离情节,或许毫无意义。不过是“此情可待成追忆,只是当时已惘然”的隐秘创痛,或者“不思量,自难忘”的伤感情怀。爱情来去无常,就像一只敏感的鳞翅目昆虫。如果习焉不察,它将在风中逃遁得无影无踪。所以转瞬之间,爱情往事已来如飞花散似烟。爱情更像谜语,用开头猜测结局终是徒劳。如果是势利让爱情变得脆弱,那什么又才是锻造爱与情的铁和砧呢?
事实上没有一部小说能够做到真正完成,小说的发表、转载和出版只是写作意义上的完成;从阅读和批评的角度来说,一部小说是永远不可能完成或者是永远是有待于完成的。与阅读者分享能让作者理解自己创作的小说不再是心理上的闭合空间,而是一种开放的、没有边界的开放空间,甚至具有美妙的镜像凝视感。
肯定和批评从不同的角度出发,如同给予了通往某地的道路一样阡陌纵横,给予了小说更多的阐释、更多的感受。这有助于指导作者在今后的创作中找到更多的路径,或者告诉作者发现世界的目光还有不同的焦距,视野的版图可以更加多维。再次感谢与您分享这个中篇。我将永远保持一颗失败之心敬畏文学。
陈刚近二十万字长篇小说《卧槽马》发表于《中国作家》头条,《长篇小说选刊》转载。
忽兰:上次开会见到您,坐在我旁边的别鸣老师向您抛出一个问题:您是否会一直坚守写工业文学?
您的回答是:风随着意思吹,还是跟着感觉走吧。
终于来到了长篇小说《卧槽马》这里。近二十万字发表于《中国作家》头条,《长篇小说选刊》转载,作家出版社出版,获得湖北省屈原文艺奖。这是三年前的事了,那一年您四十岁多点。这篇小说被杂志社出版社和诸多名家定性为工业题材小说。
大的是时代和国家企业,细微的是个人命运和爱情,您用劲道并精湛的语言编织了它们。
《卧槽马》的意义更在于它记录了一个特殊的中国事件:三线城市建企。
《卧槽马》是典型的现实主义手法,是传统小说之作,人物众多,甚至缤纷,亮相感极强,你善于刻画人物。从王麻子这个人掀起卧槽马这地的风云,个人命运是诡秘变幻的,企业命运亦如此,大时代浓缩在了卧槽马这一隅,特殊性归于一般性。
您在后记里写下:我关注工人们隐秘的生活情境,用粗糙的词语打磨还原某些场景??及岩环绕谔诘墓ぷ骰婧颓呷诵钠⒌纳畛【耙浦驳叫∷迪殖±?,然后小心翼翼地绕过意义的浅滩,把自己的思考和意识掰碎了糅进去。我变成了一只蜘蛛,慢慢织网一样构建关系……
我想问您的是,个体总是被时代席卷,如果能够,如何做到不被席卷?被席卷或者不被席卷,怎样的活着才是有意义?
陈刚:我觉得写作者吧,既要书写熟悉领域的本领,更要有勇气拓宽自己视野的雄心,拓展自己的文学经验,用现实主义精神和浪漫主义情怀观照时代。不论生在什么时代,温情永远是对人的最好安慰,也是人性的光辉所在。在这个现实的世界里,充斥了太多的“物竞天择、适者生存”的达尔文主义,和“强者恒强、弱者恒弱”的马太效应,但我们更需要“各美其美,美人之美,美美与共,天下大同”费氏观念,让更多的弱者也有足够的生存力量,彼此关怀、相濡以沫,希望笔下的每个人都能被温暖的文字唤醒。
2010年,我调到离家千里之外的河南工作。办公地点一直辗转往返于郑州、洛阳、焦作、三门峡、漯河等地,那些地方分散着集团下属的七家化工企业,我主要精力放在协调这几家企业的政商关系和外围环境,每天斡旋于各色人物中。在这段岁月里,我得以接触到各行各业的人,省市县里的领导、厅局里各种长、银行、税务、警察、地痞、经销商、供应商,还有一线工人……我的日常生活就是和他们一起度过的,我熟悉他们的生活境遇、喜怒哀乐、悲欢离合,甚至分享过他们人生中最隐秘的甜蜜和疼痛。最近几年,随着集团战略调整,有的企业被股权转让;或者因为政策性调整、经营性亏损,有的企业被迫破产清算。每当我踏进那些破败的、停产多时的车间厂房,那种人去楼空后的辽阔与空旷,会猛然间产生出巨大的无助感和孤独感。这激发了我创作这部小说的冲动。
于是,有了《卧槽马》,有了让这一堆文字在往事的灰烬里重新燃烧的可能性。即使玫瑰已经枯萎,芬芳仍将继续。现实生活中饱含着辛酸与壮烈,所以才会有那么多的不甘与不舍,也正因为如此,才有了文学世界里的补偿与光芒。所以,我一定要写一个百年企业的传奇,即便是一部虚构的小说,也是我的理想。这种想法很深邃、神秘,伴随着不可思议的内心纵深,此后,我开始秘密对叙述意象、叙述符号、叙述景观进行选择和勾勒,对文本可能涉及的个体命运、时代风云,进行系统地思考和谋划。
然后,我用十个月的时间完成了这部18万字的小说。小说是另一个世界,这世界里有一潭秋水,能映照出现实世界的山重水复,有真实的影子,也有影子的幻觉。在时间的光影流逝里,有令人心痛的盛衰感,也有企业家们的隐秘心事和命运起伏,还有企业员工们真实的生活场景以及他们幽微的内心世界。因为白天还有许多公务要处理,写作只能在夜晚进行,所以我每天盼着夜晚早点到来。只有在夜晚,才能更接近灵魂的孤独。但我坚信,这种孤独并不是寂寞,而是在宁静的文字里去安顿另一场尘世的喧嚣。
诚然,在工业化进程和城市发展过程中,相对一个企业来说,一切都过于重大,一切又过于匆忙,在中国爆发式的发展进程里,历史感、现实感的重建和调适尤其令人措手不及。我在创作过程中最大的困惑,就是如何摆脱无力感,确保这场宏大叙事与个体体验的不偏离,能触摸到企业演进的丰富机理和温润本质。
人的存在的本质是向死而生。我相信企业也是有生命的,就像人一样会经历生老病死。如果放在哲学的层面去思考和体量,死亡最终会成为一种必然性的结果。这部小说更多的观察是作为独立的个体(无论是员工,还是企业家)在面对必然环境时的反应。所以,在小说结尾处,我安排黄政勇说了一段话:在个体的、具体的生命与整体的、抽象的历史之间,充满了永恒的紧张的对峙,社会的进步就在这每一个历史对峙的缝隙里生长。在这部小说里,我希望企业家(黄政勇或吴英俊)的使命就是去填补好这缝隙,让新的生长更加牢固。我希望每一个写下来的字,都能像卖火柴的小女孩擦出的划痕,饱含了希望的微光。我相信未来不再是时间之线的另一端,未来就是现在。如果说正在扩张的城市是簇新的,涅槃后的“泰丰公司”获得了重生,那么这个时代也是繁华的。
文学是人学。无论乡村题材还是工业题材,抛开这些符号,其实写的只是不同生活场景中的人的处境,人的精神境遇和心灵遭逢。乡村也好,企业也罢,文学处理的,是人类内部的精神事务。文学是心灵的事业。无论如何,小说所着力探究的,终究还是人的内心,是人性的波澜起伏和幽微明灭。
想起加缪在《写作的光荣》里有一段话:“写作之所以光荣,是因为它有所承担,它承担的不仅仅是写作。它迫使我以自己的方式、凭自己的力量、和这个时代所有的人一起,承担我们共有的不幸和希望。”当然,由于本人能力、学识、眼界以及才华的局限性,还无力承载这份写作的光荣。这段话于我而言,也许只是一个虚妄的错觉,但我也愿意为这个错觉,耗尽自己的平庸。
陈刚著作《没有声音的叫喊》
忽兰:2021年8月我和千夫长先生继续谈论文学(我们已谈论了三年)。他说,每个写作者都想写下可以流传下去的一篇文字,或者浩大,或者精美,但是谁知道岁月终久会保留并流传下去的是哪一个,比如朱自清的那些散文,一篇一篇并不长,也不用劲,但竟然就成了流芳之作。
《长江丛刊》2021年4期刊发了您的散文《怀乡记》,责编方蔚老师,新华网转载,阅读量达百万加?!渡⑽暮M獍妗?021年7期转载。读罢波澜壮阔《卧槽马》,踱入您的散文作品里,一种淡淡暖暖慢慢的感觉氤氲而来,亦觉得很好。
这个好就是我们对传统文学之美的爱慕。您的散文里何尝不充盈着朱自清的好,汪曾祺的好,沈从文的好。
还有《散文百家》今年刊发的您的几篇散文《他乡的月光》等,婉约和写实看似对立,但有机构成完整,这是您独特的风格。
风随着意思吹,想写啷个写啷个。2021年,您彻底回归文学殿堂,既是文学期刊主编,也是专业写作者,短短大半年就已发表十多万字作品。您现在最想写一部什么样的作品?
陈刚:在走向文学创作之路的过程中,我经历了两段历程。先是写散文,后来写小说。30岁那年,《三峡晚报》给我在副刊开办个人专栏,每周一期,每期配一张邮票大小的照片,文末有单位名称。文章大多是描写家乡的风情景物,以及少量的人事,都是散文。那些堆积如山的乡村往事,没有成为瘪掉的陈化粮,还像饱满的种子贮存在我记忆的粮仓里。这些分段成行的文字也只是试图去诠释一个乡村的秘密。而那些在时光的流逝里悄然集结的细节、线索或文学元素,就像晶体一样,在成形之前,早已在我的记忆中淬过了无数遍。无意间把我所理解的乡村精神图谱呈现了出来,专栏的大部分文章后来被收进了散文集《黑白乡村》。但散文创作的剪影式抒写,具有消耗性和叙述局限性。一个人的人生经历和体验是有限的,很快就会用完,再往下写,就得拓展故乡和个人经验的版图。
于是,我开始进行小说创作。小说,一度只是我在散文创作过程中开出的并蒂莲。但后来发现小说创作是更有趣的艺术表达形式,更立体,更多维,更共情,可以让有意义的事情变得有意思。小说是对世界的一种模糊性和神秘感的表达,不是现实的索引图,但能观照现实。我觉得小说的最大好处,是可以在逼仄的空间里,进行广阔的开放叙事。所以,我开始以小说创作为主。
今后,还是想写一部工业题材的小说,可能与绿色发展有关吧。现实主义不会辜负回忆的美好,对憧憬也是。陀思妥耶夫斯基在《卡拉马佐夫兄弟》中有一句话说的挺好。他说:最要紧的是,我们首先应该善良,其次要诚实,再其次是以后永远不要相互遗忘。
陈刚著作《黑白乡村》
忽兰:在《卧槽马》后记《风随着意思吹》,您写下:
你听见风的响声,却不晓得它从哪里来、到哪里去。这是一句基督箴言,也是一句充满禅意的诗。所有的光亮和喜悦都在这秘不可知与洒脱自然里了,也类似于文学的表达意境。一篇散文或者一首诗,最想表达的意思也就那么一两句话。其余的文字都只是在烘托并等待“那么一两句话”的盛放……
这是您的文学观里的精粹了。
我认为您是非常成熟的写作者。您知道一个题材怎样写,您的那句话:我会弄好。您知道一朵小花儿一样的文字语言它怎样摆放最优美。您清楚地知道一个作品的完成您是要传递怎样的人生观。
关于文学,您来一段漫谈吧。
陈刚
漫谈不敢。简单聊聊我对散文和小说的感觉吧,散文带给我的感觉是一滴比脸庞还大的眼泪,充满了回忆的镜像感。但小说不一样,它是比身体还大的一滴眼泪,能让人产生漂泊的感觉。我喜欢的小说家余华说过,小说里应该有作家的“内分泌”。我觉得这个问题过于复杂。还是按您喜欢的提法,说说花吧。散文是一朵绚丽的花,而小说是无花果?;ǘ渲徊卦谀易吹幕ㄍ欣铮谇荒诳?,我们看不见,果实却已经捧出来了。圆润,但很小,像小说的小一样。因为再长的小说也只能叫小说。
陈刚散文《怀乡记》刊发于《长江丛刊》2021年4期,新华网转载,阅读量达百万加?!渡⑽暮M獍妗?021年7期转载。
忽兰:为了发现培养少数民族优秀中青年作家,推出少数民族文学精品力作,从2018年起,中国作家协会每年会从全国少数民族作家里遴选几部作品,列入“中国少数民族文学之星”丛书项目。我看到2021年公布的“中国少数民族文学之星”丛书项目里,有您的小说集《余温》,可否简单介绍一下这部作品的内容。
陈刚:这部小说集收录了我近年来发表的10部中短篇小说,中篇小说和短篇小说各5部。我把这部小说集命名为《余温》。
“历史是一堆灰烬,但灰烬深处有余温。”(黑格尔语)“余温”仿佛有了无法言说和难以呈现的本质。蓦然想到这个语词,居然会刹那间眼潮。若有若无的温度,像握在手心里的沙子,正一点点散泻。这个词似乎混杂了得到和失去两种质疑的情绪,既暗含了失而复得的喜悦,又有稍纵即逝的悲伤。
“余温”似乎很难担纲一本小说集的主旨,像结束,又像开始,所以很难把握。但我还是选择了用“余温”这个词作为文集的名称。我愿意把“余温”放置在这个特定的语境里,去表现当下的社会关系和幽微的人心世界,让复杂的情感作为叙事介质,以“柔软的悲情,卑微的顽强”作为叙事推动力,从不同角度捕捉和放大那些小人物的杂乱声音和细微表情,给隐秘的人性赋予可见的有温度的呈现方式。“余温”更像文本的隐喻和缩影,将会浸润在这个集子里不同题材的小说场景中。
“余温”像带着某种小小的使命,就是要让那些深长的往昔苏醒过来。不是我一个人的往昔,是一个我们经过的这个时代的往昔,和那个与我们现实生活对照的往昔。如何让语言把人性的温暖之光映射出来,直指世象人心,也许这才是这本小说集最想表达的。
我希望这部小说集能够给读者带来那么一点短促、内敛的“余温”。
陈刚的书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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