秭归县文联主席周凌云的散文集《屈原的村庄》2016月12月由长江文艺出版社出版发行。该书系长篇散文,非虚构作品,共18万字。全书共分四章:春分过后;端阳花开;中秋吟唱;大雪如花。写的是秭归县一个名叫“屈原村”的山村,也叫“乐平里”,这个村子是屈原的诞生地。作者通过数十次的体验生活和采风,从独特的角度,以屈原村的文化、人物、风景为写作背景,挖掘了这个村深厚的历史文化,反映了屈原对这个村深远的文化影响。同时作者以这个村为视角,解剖了当代农村和农民的变化,生动地描绘了屈原村农民的生活及文化情怀。
周凌云,秭归县文联主席,宜昌市作家协会副主席、宜昌市散文学会副主席。湖北省作家协会会员,中国诗歌学会会员,中国屈原学会会员,湖北省屈原学会常务理事?!肚难А分鞅唷?/p>
从1990年起在《长江文艺》《芳草》《散文百家》《飞天》《朔方》《文艺报》等发表散文和诗歌作品,有散文作品入选《散文选刊》及《2016中国年度精短散文》,出版散文集三部:《鹰走峡江》《诗意村庄》《屈原的村庄》,随笔集《诗魂余韵》(合著),诗集《合欢树》(合著)。曾获全国散文大赛和全国诗歌大赛征文奖。
《屈原的村庄》• 周凌云 著
《小招魂》
周凌云
招魂是诗会前的祭祀仪式。诗会可放到屈原庙前的小广场,招魂必在庙内。
招魂,是对逝者的祭祀。村里流行两种仪式:大招魂,小招魂。
村里死了人,祭祀都是大招魂。巫师和歌师围着死者,歌一阵,舞一阵,乐器响一阵,通宵达旦,也有的连续闹几个昼夜。死者一般放一到两个晚上,请人看了日期,如犯冲的还要多放几个日子。巫师、歌师们唱两三个夜晚就行了。白天,歌师们可以歇息,晚上则不行,他们重要的事情在晚上,除了宵夜吃点什么,一刻也不能歇闪,歌不断,诗不断,唢呐、钹锣不断。歌师对每个死者都要尊重,不论他生前是做什么的,有没有威严,有没有钱,口碑好坏,都要仔细点唱,不能说他生前矮人一等,唱诗就可以马虎了事。生和死,都是每个人的大事。生,可以不举行仪式,死,是不可省略的。生,或许是不平等的,生在富贵之家和贫困小户,会按照不同的轨迹走完一生,死,却是绝对平等的。死了,什么都终结了,或许到了阴间,一切事情还会颠倒过来呢。歌师们都有歌师们的品格,对死的歌唱,人人平等。
唱大招魂,诗人郝大树死后,我见识过,听了一夜,感觉像听一场音乐会。歌师们的说唱,辞藻儿优美,句句是诗,压韵,有的还平仄对仗,我像欣赏诗会。唢呐的曲调有时凄婉,有时悠扬,有时高高昂昂,有时沉沉郁郁。这些歌师、乐师,会调动人的情绪。让人兴奋让人愁,让人振奋让人忧。长者、寿者死去,并不全是哀伤的事情,死,是注定的,都要去极乐世界,享受另一边的富贵,也是喜事。村里人叫这为“白喜”。对待死,并不一定要严肃。把死的事情想透了,也是快乐的事情。庄子的妻子死去,他也鼓盆而歌呢。夜很长,时光要消磨,围坐的乡亲们会困倦,歌师就会唱正本以外的词儿,随口便答,插科打诨,机智而诙谐,说唱的东西大致押上韵就行了,乐师也会选激昂、流行的歌曲,吹吹打打,让人引起共鸣。主家并不计较出现了喜乐的气氛。村里每个人都是达观的,真实,不虚伪做作。
我终于明白大招魂是怎么一回事了。它祭祀村里每一个死者。
小招魂,却不是,它只祭祀一个人。
祭祀屈原。
祭祀的地点在屈原庙。
祭祀的时间为五月端阳。
屈原的塑像洁白如玉,高高在上,屈原的头冠几乎挨到庙顶。祭坛前搁放着酒馔、果品、猪头、羊头,诗人们一一烧香叩拜。每年端午祭祀都是巫师郝大尧、歌师谭万国、向富昌、黄家兆、徐正端几个人完成。
呜呼屈公梦黄梁
后裔血泪洒千行
行礼开灵升哀奠
屈公来灵莫彷徨
开灵歌一唱,道士、歌师、乐工各司其职了。
巫师郝大尧身着黄色长衫(有时也红色),戴黑色道帽, 一手举引魂幡,一手持铜铃(有人叫佛铃),口中念念有辞,但听不清究竟说的什么。郝大尧穿上祭祀的服装,和平时全不一样了,显得威武而神秘,这时的郝大尧在人神之间,在人鬼之间,不全在人间,也不全在阴间,他在人、神、鬼三界往来,是使者,沟通天地之事,沟通人神、人鬼之事呢,有人说,郝大尧搞的是封建迷信,也有人说是非物质文化遗产。但是唱小招魂,祭祀屈原,还是离不开郝大尧的,全村就他一个道士。骚坛端午诗会前祭祀屈原的仪式,每年都请他,今年仍然一样。我曾去过他家,想细细了解他的一些生活,他的神秘在我的心中全瓦解了。我和他聊天,聊到深处,才明白,他集巫、道、佛于一身了,三者在他身上并不分明了,他自己也分不清哪是巫,哪是道,哪是佛,就像他分不清三界一样。平时,通常是给村里死者念经超度,做法事,做道场,消减死者所受的苦和所受的罪,本来念经是佛教的事,但郝大尧也念了。为人念经,因人而异,有时念《金刚经》、有时念《观音经》《观音救苦经》《弥陀经》《血湖经》《血盆经》,替人念经其实是苦差事,一部经要念好多遍,《金刚经》要念七遍呢,只有念到要求的遍数,才能超度亡魂啊,才能消灾释罪、降福诞生呢。我在郝大尧家仔细翻古旧的经书,都是挺好的内容,劝人行善,诸恶不做,追求极乐世界。另外,我还看到他收藏的道士画,喜欢极了,像敦煌的壁画,画的是民间的故事、阴间的鬼怪,还有“佛菩萨”“十王朝地藏”“木莲寻母”,想象奇特,笔力老辣,是民间绝妙的美术。我很想得到它们,他不卖,是师傅传给他的,也许是一代一代传下来的。他还有用。做祭祀、做道场用,唱大招魂用得上。祭祀时,要把道士画张挂墙上。有人借走了一批,他只有五幅了,借走的,并不影响他做祭祀,常用的就是那么几幅。女的仙逝,他就带上“木莲寻母”和“主坛菩萨”这两副,死男的,就带上“佛菩萨”“十王朝地藏”。带上它们,不是欣赏艺术,而是完成仪式。但在我眼里,道士画是别致的艺术。我希望他不要丢失。屈原庙里小招魂祭祀用不上这些道士画,只用在大招魂中。
乐工们吹吹打打一番后,谭万国开始唱《招魂曲》,谭万国是歌师,着白布长衫,披麻戴孝,村里死人了,去唱大招魂,衣着可随意一些,只要不大红大绿就行。祭祀屈原可不行,要整襟束带啊。
呜呼,我屈公,归去来兮!
天,不可上兮,上有云尘万里,归来归来,不可上兮!
地,不可下兮,下有九关八极,归来归来,不可下兮!
东,不可逝兮,东有弱水无底,归来归来,不可逝兮!
南,不可往兮,南有朱明浩池,归来归来,不可往兮!
西,不可向兮,西有流沙千里,归来归来,不可向兮!
北,不可去兮,北有层冰万尺,归来归来,不可去兮!
惟祭屈原大夫,魂兮返乎故里,登彼高堂。
谭万国身材瘦弱,头小,肩削,腰细,是一只蜜蜂的样子,但声音出奇尖厉,如百灵鸟。声音可以突然一下升到高空,也能陡的一下钻入地底,还能深入我们的心灵。谭万国唱得如泣如诉,揪人心魄,催人泪下。他有一副好嗓子,天生的歌者,女人的声音也达不到他的尖端,真是一个好歌师,煽情,能调动人的悲欢,让人心脏翻腾。记性好,整本整套的唱本儿能记住。做歌师,是聪明人的事,记性不好,记得不多,滥竽充数不行,不说唱一个通宵,就是一个时辰也很难混捱下去?;挂芰榛钣Χ裕笥曳暝?,与其他歌师、乐工配合默契。谭万国是歌师中的后起之秀,佼佼者也,虽岁到中年,但在歌师中还是年轻的。干这行的,都是老者。年少者不学,年轻者不干,祭祀一行,恐难以承继了,和骚坛的处境一样。乐平里歌师班子还算齐整,有完完整整一套人马,祭祀、闹夜也还能照本宣科,死了人,还能歌之闹之,别的村落死了人,要么阒寂无声,要么就要把乐平里这班人马请去,为亡灵超度。想一想,一个人死了,村子里寂寂无声,说死就死了,说埋就埋了,甚至连乡亲们也不知晓,那这个人死得窝囊,东家也毫无颜面。死,对于一个人、对一个家来说,都是天大的事儿,歌师班子不论多远,都要尽力请到家里,热闹一番。谭万国和伙伴们常常被请走,日夜兼程,赶赴孝家,上至保康,下至宜昌。名声遐迩呢。一个月中,二十天忙活人的事,种田七亩,十天忙死人的事,每晚收入二百。谭万国并不看重这些收获,但也不能没有这些收获,人活着,总得靠物质和精神的东西来支撑。谭万国又过得相当豁达,他见的死者太多了,富裕的,贫穷的,贪财的,济人的,凶恶的,慈善的,丑陋的,美艳的,各种各样,都贮存在他的记忆深处,对于死,他是见过大世面的人,而且他还要用歌声一一送走,为死者虔诚服务。有时候死亡堆在一个时间里,谭万国和伙伴们便难办了,几家同时来请,就显得左右为难,远处是不行的,只能去一处,近处是可以赶多场的,可按死亡的先后来安排祭祀,有时上半夜在东家,下半夜就到西家,或者白天在东家,夜晚去西家。谭万国碰到的一次,一天死者四人,要跑四处,赶四场祭祀,也累死人呢。
端午节,谭万国不出门,不论死者是谁,来者脸面多光鲜,他要到屈原庙唱《小招魂》。这是固定的仪式。一年只有一次。
向富昌也是歌师,长腿长颈,我想起了长颈鹿。他的头发向天上蓬松起飞,皮肤上像抹了釉,黑黑的,黄黄的,泛光,油亮,声音洪大。他穿上白白的长衫唱小招魂时,人,黑白特别分明。他歌吟起来,激情高昂,辞藻儿华丽、鲜活,特别机智,什么东西在他嘴里稍稍搅拌一下,吐出来都是好词儿,顺耳,脑瓜子像个脱?;槐呓ジ崭畹牡静萘?,一边谷子就出来了。他是村里有名的巫医,专治蛇伤,止血、消肿时念咒语,伤痛可以减轻,我感到神秘,念咒就能止痛吗消肿吗,打死我也不相信,但就是有农民信。好多人都来求他治,医院里的医生摆手治不了的,他能治好。谭万国帮歌师郝大庆收包谷,被蛇咬伤,腿肿得像棵粗壮的松树,痛得打滚,喊爹叫娘,向富昌为他画符念咒,又涂了些东西,真的不疼,肿也消了。后来我看到谭万国,他卷起裤管,伤口已愈,尚留芝麻大的一点红疤。我感到奇怪。我曾在向富昌家,与他交流过这事儿,他不愿道出其中玄机,师傅传下来的,不可与外人道也。其实他还是用药的,房前屋后,花花草草,蛮多都是药,只是有人不识,他识。他说,唾沫是药,耳屎也是药,看你怎么用。而且对蛇研究得细致如微,哪种蛇有毒,哪种没有,了如指掌。我明白些了,咒语是虚晃一枪,故弄玄虚吗?没有咒语,还有神秘感吗?人人不是都可以医蛇伤了吗?但是有一种本领他没学会:收蛇,放蛇,定蛇。收蛇,就是把山上的蛇全收拢,聚到一块儿,又把聚拢的蛇放归深山。村里的师傅是会的,嘴里发出一种奇怪的哨声,蛇全来了,又洒一些什么东西,蛇又悠悠蜿蜒,溜走。定蛇,就是让蛇呆卧不动,听人调动。这里面究竟有些什么神秘的力量,有什么绝招。他想学,不敢,怕收拢的蛇放不出去,他还没有这个胆量。就专学治蛇伤吧,有用。目前,村里的状况是,治蛇伤确实离不开他,这和他祭祀当歌师名声儿一样大。小招魂,大招魂,都唱得透彻,十八般武艺在哪儿都用得上呢,人们的生活都离不开他了。他还写诗。在村里写诗,他排不上第一、第二,但也算得上一个角色,每次的诗会他都要上台,吟咏一二,诗,也不输给他人。他对屈原的爱戴发自内心,这点特别像村里的诗人徐正端,像卢琼,写诗主题精纯不杂。唱小招魂,情感浓得像橘子汁儿,仿佛就在吟唱诗歌。
乐平里真是出奇才,身怀绝技,神秘莫测。吟唱、写诗也如家常便饭。为什么那么多人写诗,我听了大招魂、小招魂,晃过神来,原来,这些是他们诗歌的源流?;叵搿冻恰分小墩谢辍泛汀洞笳小返氖洌肜制嚼镄≌谢?、大招魂中的唱词何其相似,谁是谁的源流呢?能分割开去吗?只是歌师们唱的用于祭祀,接地气,能听个明白,古人们的诗句则要细细品读,根,都在一处。宋玉写《招魂》,乐平里歌师们唱《小招魂》,都是招屈原之魂,归来,归来,回归故乡。
小招魂吟唱之中,徐正端的角色是吟诵祭文。德高望重的人才会念诵。徐正端立于塑像之前,神情肃穆。
悲哉屈子兮,楚之宗臣。
竭力事君兮,忧国忧民。
入宫辅政兮,究其诸因。
朝庭腐败兮,网结层层。
励精图治兮,力谏楚君。
委修宪令兮,初稿未成。
奸党僣侻兮,混淆伪真。
乱政专横兮,徇私利已。
谗言相加兮,冤难澄清。
昏庸怀襄兮,视听不明。
忠奸莫辨兮,冷眼辱凌。
众醉世浊兮,难唤王醒。
宫廷阴霾兮,难悟王清。
坚守节操兮,永保赤诚。
忍受睚眦兮,诟谇勿闻。
忠贞不移兮,求索悟君。
九死未悔兮,竭尽悃忱。
伟哉屈子兮,名垂汗青。
前车之鉴兮,后世永存。
佳节凭吊兮,鲠骨精神。
英灵不昧兮,来格来歆。
祭文诵毕,徐正端将其焚之。一股青烟在塑像前袅袅绕起,徐正端一阵咳嗽,又揉几下眼睛,或许是青烟拂到了他的身上,或许是他的情绪还没有冷却下来,他的内心还有什么东西在冲撞着。每年这个日子,他都要诵读一遍,他的内心也都要兴起一次波澜。歌师们、乐工们也是一样。屈原在他们的心中不是神,而是村里最有威望的长辈。长辈是有血有肉的,具体可感的。每年这一天,他们就像是为村里又送走了一位长辈。
唢呐尖尖地响起来,钹、锣、鼓都响起来,这是村里最古老的器乐,发出的也是古老的乐音,朴拙而沧桑,听起来韵味十足,动听,和谐,是协奏曲,来自民间,原汁原味。乐音,不用谱曲,也不用刻意带徒教授,不知不觉就会了。我感到神秘。音乐是为人的心灵而服务,祭奠一个人,发自真情,其音其乐就会令人感动。我听到了天籁之音。
唱小招魂,半个小时即可,结束之后,诗会才会开始。(选自《屈原的村庄》)
作者周凌云在乐平里稻田留影
冬天的柿子树
文/ 周凌云
入冬了,雨水少了,万物枯败,玉米三丘也景象迷蒙。不能因为这里出生过一个大诗人,风光就一直灿烂,四季就永远如春,风景同样逃不过俗世。时间是一把刷子,走到哪儿刷到哪儿,冬天,它会把颜色乱刷一气。一坡的柏树刷了一下,绿暗了下来,蒙上一层灰色的薄膜,不过这些柏树看起来顺眼,像一个人梳着一边倒的头发,溜溜儿地,一直向着山上去,风的方向。
风爬过一个梁子,是一片包谷地,好东西已收走了,只剩下些枯杆萎叶,有的颤悠悠的,有的已经被冬霜摧折。农民只认粮食,不会收拾残局,有些事物只能让它们自行消亡。一片狼藉,这是季节造成的,不是人糟蹋的,至少不是农民有意的。
冬天,乐平里也还是有美好的事物和光景的。
包谷地里,也有耀眼的景象。是柿树。冬天里格外闪亮。有些年龄了,因为树干粗壮,疙疙瘩瘩,皮鳞斑剥,巴附着干涩的绿苔,还露出几个大洞,蚂蚁虫子进进出出,偶尔也有鸟钻进去啄虫。枝干也粗大,像龙在树上纠缠。没有一片树叶了。只有柿子,红彤彤的,压得枝头沉重,风吹过,树干不动,枝条晃晃悠悠,红红的果子颤动着,像鸟儿风中翱翔。红柿裸露着,美,也裸露着,站在包谷地里的高处,像红星照耀。有些美是深藏于事物的本质,有些美是火红而高调的。这也要感谢时间,它刚走到这儿,就把最好的色彩点到树上了。
红柿大约十一月红起来。先是橙红的,然后是鲜红的,火红的。经霜之后,红的色彩更深更艳了,这种艳不是浮夸的,咋咋呼呼的,它是沉静的,深入红柿的内部的,尤其经过寒冬之后,它的美更是向深处潜藏。这就像乐平里的女人,从一个少女到一个少妇,是要历练一些事情,内外兼修,真正才好看起来。红柿美到极致,下一场雪才好,柿子就透亮透亮的,雪遮上一层白纱,美艳艳的犹如昭君。红透了,熟透了,偶尔落下一两个,引来几只禽兽争食。鸟儿不食落下的残食,它高高在上,绕树三匝,任意在高空寻寻觅觅。鸟儿是个坏东西,盯上一颗,啄两口就飞,不去吃下一个完整的,一会儿又去啄另一颗。啄过的柿子经不起风摇,啪,落到地上了。鸟儿们骄傲,树上的都是它们的,禽兽们争食的全是它啄过几口的。粮食不是全种在地里的,空中的粮食更甜美,更艳丽,更有诗意,这就像飞动比爬行更优美更文明一样。鸟儿过的是诗意的生活。人类的境界是上不去的,人类站在地下,只能仰望。诗意的生活是要达到一定高度的。
红柿,人喜欢吃,鸟喜欢吃,还有一种动物也喜欢吃,是果子狸。果子狸,村民叫它“白麋子”。白麋子嘴像野猪,眼睛像兔子,身子像狐狸,前额到鼻尖划一条白线,这让我想到戏剧里面的丑角脸谱,爪子像战国时的兵器,暗藏不露,当它挥舞出手时,我们人类要当心,不比我们的刀子差。爬树是高手,爪子是尖钩。吃红柿,最爱。它可以爬到尖端把一颗红柿送到嘴里。我们人类是没有这个本领的,我们要借助高梯,借助竹竿,才能伸长我们的手臂。白麋子爬树觅食都在黑夜,吃饱了一肚子红柿,趁天亮下树。这不地道,这相当于“小人”,不正大光明的做事儿,专挑人类的短板,人类是看不到黑暗的,白麋子能,它在黑夜里把生命中最重要的事情做了。人,只做一件事情,黑夜里在树根下套,白麋子下树让它刚好落入陷阱。人类吃不到的东西,你吃到了,你吃到了也没有好结果。动物小小的天才、特技,终于逃不过人类的大智慧和无情的手段。
红柿,是风景,是粮食,也是诱惑。动物和人类都是为粮食而斗争。
什么时候,雪飘下来,把这片土地全部覆盖呢?把这棵树装点呢。我渴望雪天的到来。
这一天终于来到了。立冬的前几天,大雪纷飞,雪完全改变了乐平里的山河。
我陪几个画家到乐平里写生、画画。雪把整个村庄都盖上了,一片宁静,云雾飘渺,一时从山脚向山上飘,一时从山这边儿向山那边儿飘,一时整座山被云雾遮盖,一股一股太阳不时穿过云雾的间隙,射向山峰,或射向沟涧。奇景变幻,丰富无穷。我们就像行走在国画之中。 这棵树一时被云雾遮住,一时又被太阳照射,在雪景中灿烂夺目。 画家们对着柿树画了很久很久。这时走过来一位老妇,对画家们说,你们画吧,这是我的树,它只能观瞻了,柿子也没人摘了。我明白老人的意思,现在年轻娃娃都外出打工去了,家里守留的不是老人,就是孩子,谁有这个本事能爬上树摘下来?红柿就让它长到天上吧,它已是风景的一个部分了。我对老人说,红柿虽长在天上,不会废弃的。我指的意思,鸟会来,白麋子会来。我们无法解决的,让它们来解决。有些食物可以留给它们,人类不能独占。(选自《屈原的村庄》)
《屈原文学》2017夏季号•周凌云 主编
虔诚的诗心,温暖的返乡
——读周凌云先生散文集《屈原的村庄》
文/ 李小坪
多年前的一次采风活动中,有幸结识周凌云先生,清瘦如竹,为人恳切,喜欢读书,网名就叫“书虫虫”。断断续续的联系中,总是会聊到读书。遇到好书会分享一下,有独到的阅读体验也不会私藏起来。后来,他的散文集《诗意村庄》出版,文字如徐来清风,温暖明净,让人爱不释手。
时隔数年,伏案苦耕的周凌云先生再一次捧出他的心血力作《屈原的村庄》,写作对象依旧是诗风绵延的村庄---乐平里,拜读下来,通透舒泰,质朴清新。
意大利的一首民谣中唱道,让我们跟水手们谈风,跟农夫谈牛,跟军人谈身上的伤痕,跟牧民谈羊群。而对周凌云先生来讲,他该谈的是屈原,是诗歌,是生他养他涵养他一生命运的乐平里这一方温热的土地,以及这一方水土上的有情有义有温度的人们。
周凌云先生是土生土长的秭归人,屈原、诗歌和乐平里,这三者与他构成了永恒的精神联系,也构成了他写作领域的主要板块。他一次次将精神高原上的无数存在跃然纸上,成为让外人了解乐平里的一扇窗。
认识了故乡,先要去读懂故乡。于是,在文本里,我看到,他在下苦功夫了解乐平里,找到乐平里这一方水土的前世今生。他像个小顽童,在乐平里的土地上翻翻捡捡,一个土疙瘩,一个石头,甚至一块草皮,都似乎有出处与来历。他认真的用脚步寻找乐平里村庄的起源,那些名字的由来,并一一拆解其意义。他认真的打量乐平里的房屋,盆地,山林,考证那些繁衍不息的几大族姓的来龙去脉。他侧耳倾听香溪河的水声高涨,鸟儿轻唱,花朵低调的开放?;褂心乔毙性谒椎男∮愣?,他也想要吻一口了。在他的文本里,粮食是有味道的,不单单是一个香字。鱼儿不单单是游着,还有无限的自由与惬意。而那房屋不仅是安身立命的所在,更是地域与时间的证明。更有那金灿灿的油菜花,都是绽放着大地厚重的秘密。人在观察大自然的时候,会真诚的把内心最美好的东西拿出来。对于作家而言,最美好的东西,就是文本的真诚表达与对生命虔诚的热爱。万事万物诸多情谊皆有怀恋,只要懂得,便是贵重。
“屈原是从这个村子里走出去的伟大诗人,也是一位政治家。他的声名世代皆知,如雷贯耳,他的诗篇人人捧读,尊为诗祖。”
“一个人生命的出现是偶然的,这是上天的赐予。”
因为屈原,因为诗歌,乐平里这个村庄里来自血脉与大地深处的博大情怀与亘古诗意,极大地扩张了周凌云先生对这个乡村物事进行叙述表达的空间与维度。由此也构建了他独有的心灵在场及写作体系。来自乡村贲张血脉里的大善与大美,由时间一一承袭,物化为村里后人们无法抛却的生活形态之一种。乐平里生生不息的诗意,与厚重绵实的土地,极好的滋养了一个村庄的整体诗意形态。每一缕风,每一朵云,每一棵树,甚至一个石头,都因为诗意的先入为主,像营养一样浸透到内心,壮丽的生命诗行便在乐平里的大地上鲜活的呈现出来。让我们看见清贫安静而又低调内敛的乐平里这个朴实村庄内心的挺拔与高贵。
一个村庄,因屈原而盛名,同样,因为屈原精神的感召,村庄的薪火得以绵延。于是,他的笔触一直没有离开过乐平里的那些泥腿子诗人们。人人能够写诗,人人都爱写诗,这是多么可贵的情怀与另类的集体生活形态。他看在眼里,种在心里。他试图用脚板去打量,用文字去照亮,把这些被生活的烟熏火燎一把摁在灰尘里,活得灰头土脸却又保持一颗高贵的灵魂的人们,一一提将起来,帮他们扑打身上的灰尘。用冷静的笔触去白描他们的生活,比如写那个爱喝酒的黄家兆:“诗歌进入了他的重要领域,成为他生活中快感的一部分。他告别酒坛加入骚坛,使他的生活转了一个大弯。精气神儿足,脑壳里面清清亮亮的。哪天不想点诗,就憋闷,比醉酒了还吃亏。”
还比如那个木腿子诗人:“回到乐平里,不能耕耘,不能放牧,衣食无着,生活无助,母亲伤心地说:“一只木腿子怎能糊生活呢?”木腿子诗人说:“天生我材必有用!”……不能种田,就读书。”
再比如篾匠诗人:“谭光沛是个篾匠,却迷恋诗歌。什么时候迷恋起来的,不知。应当是受木腿子诗人的影响。农村手艺多是传承的,家庭熏陶的。写诗,也会受熏陶。”诗意有什么用?说实话,诗意远远不及一蔬一饭来得实在。有时候,它甚至会和生活形成尖锐多向的矛盾冲突与情感纠结。但无用的另一面,却是有用。它是卑微生命内部的领舞者啊。它可以让那些世俗世界的灰尘显得那样虚弱不堪。也能够让我们在看清生活的真相之后,依旧热爱生活。于是,他在村庄里耐心的淘洗,去搜索散落在村庄里的诗歌,为他们整理存档,为他们保留灵魂的血脉,为他们的生平留下一点线索,让他们此生因为生在斯,活在斯,终老于斯而有个鲜明的证据,也是为村庄诗人树碑立传。那些或悲怆或深情,或平白或浅显的诗歌,因为出自村庄泥腿子诗人们的口中,便愈发显得不可复制与可贵。他努力去做好一个文化人应该做到的事情。这也是周凌云先生对乐平里的深情告白,更是与卑微的乡村诗人们的潜心同行。
生活是复杂的,也是艰难的。诗意与生活,本就背向而行,却又总会在某个时间的拐点上有所交集。周凌云先生没有在文本里苍白的布道,没有用云山雾罩的理想主义去鞭策,而是用他内心生命与生命之间的体恤与悲悯,清醒而疼痛的看到了那些乡村诗人们肉体与精神上的痛苦。谭光沛、谭家臣、明月、郝大树、李老头、康宁、周素素……这些诗人们的名字我已非常熟识,他经常在写他们,写他们的可爱,写他们的艰辛,写他们的缺陷,写他们的挣扎,写他们的坚持。这些坚守在乐平里的人们,在贫瘠的土地上耕耘生活的一日三餐,却又时时记得用诗歌为生活疗伤。诗意的村庄已影响了这些乡土诗人们的性情气质,爱诗歌的人有骨头,而这骨头缝里,必然生长着别样的世道人心。
周凌云先生的散文风格已自成一家。他用几十年如一日的修持,将散文写成了他的孩子。在这本散文集里,周凌云先生依旧保持着语言上清新质朴的底色,简洁素雅,干净剔透。赤诚的语言,有时候像童稚的梦呓,俏皮而又洗炼。有时候如参惮的老者,智慧而通透。
“也许有一天,我会恍然大悟,天下也会大白。”
“这些卵石都是一颗颗刚孵出的小鸡,好奇而天真。”
“我来晚了一步,乐平里繁花已谢,春天接近尾声,我想写的诗篇,已是乐平里春天的闭幕辞了。”
“峡谷稍阔的地带,茶园一溜一溜的,这是为春天押韵的诗行。”
“一眨眼功夫,一轮太阳就这样翻过山了。”
“恰好是中秋,月儿满满,银盘子大小,在屈原庙的当空挂着,看起来像水洗过。”
……
这样的句子,在他的文本里俯拾皆是。真性情,不耍花眼,不玩噱头,隐喻自然贴切。有温暖善良的气质,有干净剔透的本质。他很好的集合了男性写作的大气与女性写作的柔美于一体。仿佛秤砣,又仿佛云朵。那些美好的词汇落地生根,饱满和谐,叮叮咚咚地开在他的文学春天里。
他曾经说,写作的人就要做个老实人。老老实实的写,过过细细的写,这和种地一个道理。土地最老实,也最能检验收成,和土地耍心眼,就是和自己作对。写乐平里,就是写苍生黎民,写河山风物,他们就那么真实而朴实的存在着。又有什么值得?;返哪?。真正的好,不是华丽丽地显摆,不是好为人师的吆喝,而是诚心以对,返璞归真。
于是,我便想到了古人。一个字认真当成一个字用,粗看不起眼,再一读,居然读出了一种惊魂与惊艳来。
当然,正因为他的认真与虔诚,他也能很好的抓住事物的细节,去认真的描写。这使得他笔下的乐平里,很耐读,也值得读,仿佛那是一口深井,他一锄头挖下去,便有无尽的源泉冒出来。
“三闾刺绣,传统的绣法是“锁绣”和“针线绣”,“齐针”是基本针法,根据不同绣品质地,交替使用“垫针法”、“铺针法”、“游针法”、“关针法”、“润针法”、“堆针法”、“凸针绣”、“双面绣”,不同针法,绘不同图景。”
“白麋子嘴像野猪,眼睛像兔子,身子像狐狸,前额到鼻尖划一条白线,这让我想到戏剧里面的丑角脸谱,爪子像战国时的兵器,暗藏不露,当它挥舞出手时,我们人类要当心,不比我们的刀子差。”
也正因为注重细节,所以必须更加的安静,安静了,才能听到大地的沉重呼吸与时间的无声呐喊,触摸到事物核心的灵动。正如他所说:“如果不能叱咤风云,那就守好一片宁静吧。”在宁静中去守得心灵的敏锐与文本表达的厚重。
作家是带着使命前行的,你必须从喧嚣中提取生活的营养,转化为内心持续的观照,在文本里潜行,在生活加持的道路上砥砺。在周凌云先生的写作旅程里,乐平里应该是他一生写作的大后方与养料库。那里有取之不尽,用之不竭的素材,他一定会持续的将这个村庄写下去。即便只是一座山岗、一道峡谷、一条小河、一口池塘或是一棵大树,诗意早已无孔不入,不处不在,它们刺激和调动了乡土诗人们最初的生命意识,也使奔赴于它的写作者滋生了故乡意识,并让村庄儿女们的生命永远处在一种回归与放逐的自我完善之中。不论是丰沃的还是贫瘠的,不论是鲜亮的还是灰暗的,乐平里就是乐平里,独一无二,无可替代。
在文学的疆域里,沈从文有湘西,莫言有高密,而周凌云有乐平里,村庄的记忆,已铸成他精神的模子,相伴一生。乐平里,这是他写作的根据地,也是灵魂安放的高地。
走进烟火稠密的村庄,走进诗意灵秀的土地,于一位作家而言,是上苍恩典,三生有幸。而因为乐平里的古老存在,水长山高,群花合唱,白云共生,鸟雀欢笑。在泥土通往粮食的道路上,云朵让天空无限扩张,脚底下的村庄让人六神归位。周凌云先生用一种属于他与他文字里的笃定与光芒,为乐平里的昨天,今天和明天,诚实的书写着动人而温润的典藏。
(《屈原的村庄》取自湖北省作协编撰的“家乡书”系列丛书第一辑(10部)。其中,宜昌籍作家有四部作品入选,分别是张永久《黄金水道——川江航道百年传奇》(已推介)、周凌云《屈原的村庄》、谭岩《青色栅栏》和朱朝敏《循环之水》。本网将陆续推介。)
文/图:周凌云 编辑:冯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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